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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奇Mabinogi

英雄們的敘事詩

 

Alecto

 

註:本故事是根據網路遊戲「瑪奇Mabinogi」撰寫出來的同人小說,故事中的一切,與遊戲中任何實際的玩家、公會、事件沒有關係。

 

 

  現在是記憶訓練時間。

  時間大約是一年前,地點在貝卡地下城的女神像旁邊,不是祭壇的女神像,是地下城裡的那個女神像,我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

  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唔唔唔,地板好冰冷。

  其實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但是睡醒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呃,如果要賴床的話,當然是會翻身,不過我又不是屍體,怎樣都不會想要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面吧?當然是立刻坐起身來,結果當時沒發現自己的右眼看不見,就這樣一頭撞上女神像垂到地上的劍……

  哦,那真是有夠痛的,痛到我又躺回冰冷的地板上。

  幸好沒有變成屍體。

  倒下去的時候,發現背部好像壓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伸手抓出來一看,是一條銀色的項鍊,項鍊上掛了一顆褐色的石頭,石頭磨成扁長的圓形,散發淡淡的光芒。

  除了這條項鍊以外,我身上沒有其他東西了。我說的東西是指物品,不是指衣服唷!我當然有穿衣服……如果那個破破爛爛的鎧甲可以算的上衣服的話啦……

  至於我為什麼會倒在貝卡地下城的女神像旁,我完全沒有印象。

  不止沒有印象,我連一點點過去的記憶也沒有。

  我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在哪裡出生?認識哪些人?曾經去過哪些地方?做過什麼樣的事?這些我全部都不知道。不僅是不知道,我連我在哪裡,這是哪個世界,世界長什麼樣子,腦中全是一片空白。

  儘管什麼都不記得,我卻不會覺得不安。

  嗯……該怎麼說呢?有一種全部都不知道,但也全部都明白的感覺。我知道這種感覺很矛盾,奇怪的是我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違和感存在。我常常在想,可能是我在失去記憶以前,就曉得會失去記憶吧?所以沒有留下錯愕或遺憾之類的感覺,也不覺得自己失去記憶是壞事。

  猜測歸猜測,事實到底是如何,我已經無從得知。

  沒有過去的束縛,我現在生活的很快樂。

  有時候會想……萬一我過去曾經欠人家一屁股債,或是做過什麼壞事,被人家在路上追殺的話怎麼辦?所幸是我想太多,這一年來我走過世界各地,似乎沒有人認得我的樣子。

  反正,失去記憶對我現在的生活,沒有太大的影響,如果有個以前認識我的人,跟我說我過去是什麼樣子,我大概會哈哈大笑,當作床邊故事,聽過就算了。

  畢竟,對沒有記憶的人而言,不管說什麼,腦海中都沒有實際感受的銘記啊!

  唯一的不方便,也許是失憶的後遺症,本來填滿腦袋的記憶,通通流失光後,腦袋突然失去填充物,不知道是洩氣還是退化,我常常記不起事情。假如早上睡醒的時候,不回想一年前在貝卡地下城醒來時看到的景象,那一天的記憶差不多等於空白,任何事都記不起來。

  因此,每天早上第一個日課,就是回想過去一年發生的種種事情,我把這個日課稱為記憶訓練。

  嗯,記憶訓練時間結束。

 

  昨天晚上下了一陣傾盆大雨,無法在郊外搭帳篷過夜,於是我躲進艾明馬夏郊外的倫達地下城,先跟女神像大聲說「對不起」,然後偷偷睡在女神像後面。

  這樣說也不太對,因為搭帳篷是一件很累的事,拆帳篷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所以我很懶得搭帳篷。露宿荒野就省事多了,直接睡在可以擋風的樹下,如果遇到下雨,就跑進地下城的祭壇躲雨,順便生個營火,烘乾衣服。

  住在山米爾社區,或者選擇比較接近杜巴頓的杜加德社區,租個便宜的草屋,勝過要到處躲雨的日子──的確是有人給過我如此的建議,但那可是要花一筆不小的錢。啊,講到錢,可就傷感情了,我可是從一年前全身上下什麼都沒有,到現在有個可以裝生活用品的背包。光是修理劍就要花掉不少錢,可沒有多餘的積蓄去社區租房子。沒錯,我就是很窮啦!

  外面流浪的日子過習慣了,在房子裡自然就待不住。像昨晚睡在女神像旁邊,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有種冥冥之中被女神保佑的錯覺,睡得格外安穩……把醒來時撞到女神像的意外省略的話啦……

  除了剛睡醒的記憶訓練之外,早上還有其它事情要做。

  首先,要迎接清爽的早晨,當然是要先洗滌累積一日的髒污。

  艾明馬夏是一座落於內地的湖畔城市,建立在愛爾琳河為水源的山米爾湖上,清澈見底的湖水,倒映這座美麗城市的模樣。要找到乾淨的水源,可說是輕而易舉。

  通過艾明馬夏的噴水池廣場,一直往西方走去,會在城門外看到美麗的花圃。踩著花圃旁的泥土小徑,一路延著河水走去,進入森林不久後,就會看到一個小型瀑布,落差大約比一個人高一些,純天然的淋浴設備!這是我千辛萬苦才找到的秘密地點,目前沒有別人知道。

  我褪去外衣,穿著內衣褲,跳入冰涼的河水中。

  其實我不在意全身光溜溜的泡在水裡,那樣還比較像在洗澡,只是某次早晨我來到河邊,打算脫掉內衣褲,好好享受游泳的快感時,突然背後傳來好長一聲重低音,原來有一個艾明馬夏不知啥騎士團的隊長,誤以為我是可疑人物,一路跟蹤到河邊來,沒想到看到我正要脫內衣褲,手忙腳亂地衝上來阻止,還說了一堆什麼女孩子要好好愛惜自身之類的奇怪話語。

  跟他溝通了很久,才知道這個叫柯倫的傢伙,是想要叫我別在沒有遮蔽物的地方裸體。怪了,胸部不也是肉嗎?為什麼可以露手臂、露大腿,就不能露胸部和屁股?差別待遇?而且跟他講到後來,感覺好像我裸體,對他而言是性騷擾一樣,讓我覺得超級生氣。

  最後我氣不過了,就以「露胸部給你看喔!」為威脅,要求柯倫不可以把我的秘密地點說出去。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臉會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既然他以點頭如搗蒜收場,那我就退讓一步,當作幫我保密的交換條件,往後我都穿著內衣褲入浴。

  洗澡順便洗衣服,想想也挺不錯的。

  身體洗乾淨了,再來,當然是洗衣服。

  洗好的衣服,我通常會晾在郊外花圃旁的柵欄,黃昏的時候再來收走。

  我不曾擔憂衣服會被拿走,那種破破爛爛的衣服,沒有人會想要吧!艾明馬夏可是有遠近馳名的裁縫師艾莉娜,艾莉娜設計出來的衣服,質料高級,外觀美麗大方,價錢人人買得起!對於我那幾套髒兮兮的衣服,說不定會被路人誤以為是掛在柵欄上曬乾的抹布咧!

  把溼答答的衣服披在柵欄上後,我席地而坐,一邊接受清晨太陽暖洋洋的沐浴,一邊打開背包,將裡面的物品羅列在草地上。整理背包是每天的日課之一。

  嗯……昨天找高爾地下城的可愛小魂魂們玩,用掉不少藥水,等會兒要跑一趟醫療所……弓箭也快沒了,找歐絲拉訂購,順便請她修理壞掉的古羅馬短劍……聖水不太充足,去銀行把庫存的部份領出來吧……

  OX#%@$&*+囧興#%*^&#…………』

  啊咧?好像有什麼怪聲音?

  #%^OOXX#%$*/@!~……』

  側耳傾聽,聲音是從背包底部傳出來的。

  『……死小孩……把……忘記……包裡面……整晚……』

  「──啊。」

  都忘記了。

  我連忙倒置背包,用力甩甩甩,把堆在地上的雜物撥開。

  一顆串在項鍊上的扁圓形石頭,正散發激烈的紅色光芒。

  嗚哇,熊熊怒火……

  『妳──這──個──混──帳!!!』

  來了來了來了……災難要來了……

  『從昨天下午就一直在叫妳!竟然把我塞到背包最下面!還莫名奇妙的晃來晃去晃來晃去很久!妳是被債主追著跑嗎?從艾明馬夏西邊跑到東邊,東邊跑到南邊,南邊再跑到北邊嗎?妳以為這樣跑來跑去很好玩嗎?我很暈耶妳知不知道!我一直在叫妳,妳是都沒有聽到嗎?魂是飛到哪邊去啦!睡得跟死豬一樣嗎?背包裡面東西一大堆,碰來碰去的吵死啦!』

  「妳冷靜一點,凱瑟琳。」

  『冷靜個妳頭啦!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跟妳講過幾百遍了!』

  「沒辦法,我的腦袋是記不住事情的,妳也知道啊。」

  『……哼!』

  感覺上她好像很不屑地撇過頭去……真教我受傷。

  「好啦,對不起,是我的錯。」

  我雙手合十,乞求凱瑟琳的原諒。

  對一顆發光的石頭合掌,要是忽然有人路過這裡,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比起讓凱瑟琳發飆,被當作怪人可能還比較好。

  她可是號稱武器精靈中最高傲的弓精靈,用不可一世的態度把主人吃的死死的,非常適合喜歡被虐待的弓箭手。

  『呿!把所有可以吃的武器通通拿來,本大小姐心情就會好一點!』

  更正,不是主人也會被她虐待。

  還好我很習慣這種狀況,事先準備好一堆貢品……當然不能跟她說那是地上撿的。

  咕嚕嚕──

  看著凱瑟琳囫圇吞棗,像黑洞似的連續吞掉六把武器,我肚子也跟著餓了。

  「該吃早餐了……」

  我摸摸凹下去的肚子,它正在持續不斷地發出抗議的呼喊。

  好,收拾好背包,就來去餐廳吧!

 

  「早安,蘇娜。」

  一踏進艾明馬夏的河邊餐廳,一陣煎蛋的香味撲鼻而來。

  「早安,歡迎光臨。」

  出來迎接我的,是托盤和菜單同時夾在腋下的可愛女服務生蘇娜,她也是這間水邊餐廳唯一的服務生。

  「不好意思,請給我一樣的。」

  我挑了靠近水邊的角落,四人桌的一張椅子坐下來。

  手腳俐落的蘇娜端上一杯溫水,在我身邊彎下腰。

  「今天高登大廚不在唷!佛瑞哲的手腳比較慢,妳先喝點水潤潤喉。」

  「咦?高登不在?那真是稀奇。」

  「是的,等等廣場旁有料理大賽,他們請高登先生當評審。」

  「料理大賽?聽起來挺熱鬧的。」

  「可以免費品嘗參賽者的料理,有興趣的話,等會兒不妨去看看?」

  蘇娜對我拋一個媚眼,轉身往廚房走去。

  真是的,明知故問。

  能夠大吃特吃的好機會,怎麼可能放過呢?

  要撈一頓免錢的午餐,也就只有趁這個時候了!

  「您點的早餐來囉!」

  當我正為天上掉下來的好運,感動地握緊拳頭時,蘇娜推著餐車過來了。

  「來,火腿起司三明治三人份,咖哩飯兩人份,起司焗烤五人份,丁骨牛排十人份,燉松魚一鍋,燉煮銀魚一大碗,馬鈴薯雞蛋沙拉加量版,白飯一鍋,法式什錦海鮮四人份,起司醬一碗,巧克力牛奶1000c.c.一杯,柳橙汁1500c.c.一杯,檸檬汁1800c.c.一杯,還有後續的甜點布朗尼、千層起司蛋糕、加藤巧克力,以及外帶的奶油餅乾、巧克力餅乾各一大包,最後是附贈的草莓牛奶。」

  不愧是蘇娜,各式餐點的名稱倒背如流,上桌的工夫一點也不馬虎,四人桌擺得滿滿的。

  「謝謝。」

  我遞出一個袋子,蘇娜笑臉盈盈地收下。她才剛接過袋子,眉頭立刻皺起來。

  喔喔,蘇娜果然厲害。

  「還要兩瓶艾明馬夏產紅酒……請在我要離開的時候給我。」

  我對蘇娜比出V字手勢,她立刻笑了出來。

  「我知道了,請慢用。」

  蘇娜恭敬地鞠躬,推著餐車離開。

 

 

 

  「愛爾琳料理大賽……」

  冠軍,代表料理界最高榮耀的廚師服一件,廚師帽一頂,獎盃一座,另外還有獎金。

  活動看板的最底下不但寫著誘人的獎品,還故意畫上廚師穿戴冠軍服裝的模樣。

  這簡直是誘惑嘛!

  不,誘惑我的不是廚師服,是稀有的廚師服賣出去後,能夠賺到的金額。

  那可是能讓我這個窮人,不愁吃穿好幾年的數目呀!

  『怎麼?妳想參加?』

  被我掛在腰間當裝飾品的項鍊,一副質疑我會不會做料理的口氣問著,聽起來真教人沮喪。

  「今天比賽的是餐桌料理,我不可能會做吧!」

  一整年在荒野和城市間流浪的我,連坐在餐桌前的機會都寥寥可數,哪有閒情雅緻學習精緻的餐桌料理?

  要是比賽野炊的話,我一定不會輸的。

  噹──!

  就在這個時候,比賽開始的鑼聲響起,場內頓時歡聲雷動。

  『好像開始了。』

  「距離料理做好還有一段時間,我們進去看看吧!」

  『妳真的還要吃啊?早上不是吃很多了嗎?』

  「嗯?剛才消化掉了。」

  為了讓下午的時間埋沒在美食堆裡,預定的事情全部趕在早上辦好了,要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跑遍艾明馬夏,還真是消耗我不少體力。

  『妳的胃是無底洞嗎?吃那麼多東西,還瘦巴巴的,營養成分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耶,不管怎麼吃都不覺得飽……啊,說不定跟我三餐飯後馬上就是『禮儀時間』有關係。」

  『……』

  慘了,又踩到地雷了。

  「呃,我開玩笑的……」

  本來以為災難又要降臨,凱瑟琳會排山倒海罵過來,沒想到等了很久,一點動靜也沒有。

  『唉,算了。』

  竟然嘆一口氣了事?!

  今天是什麼日子?幸運女神如此眷顧我?亦或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就某種意義來說,冷靜的凱瑟琳,比任何可怕的怪物都還要令我毛骨悚然吶!

  『不是人類的身體,卻留有人類的習性……真諷刺……』

  不知為何,凱瑟琳突然用我快要聽不到的音量,獨自呢喃些什麼。

  「凱瑟琳?」

  我微微低下頭,查看腰間的項鍊。

  『指定料理已經做到第十道了,那個穿紫色長袍的人真不簡單。』

  循凱瑟琳說的方向看去,可以見到選手忙碌的身影。

  原來她是在注意比賽的動向,才懶得理會我的玩笑話呀?

  「紫色長袍……哦,戴紫色毛尾巴帽,銀色頭髮的男生嗎?看起來很年輕呢!旁邊那個紅色短髮的女生,應該是他的助手?」

  我一邊靠近比賽會場,一邊利用身材嬌小的優勢,鑽過周圍加油的人群……也許他們跟我一樣都是來等吃的,不知不覺被現場熱鬧的氣氛感染,開始幫神情緊張的選手們打氣。

  場地四周擺滿各式各樣的食材,籠罩在棚架陰涼的影子下。選手在棚子和自備的烹飪器具之間來回,不時穿梭於場地中央的烤爐和水壺之間;匆匆做完料理,還要端著盛裝食物的鐵盤到報名處登記,讓擔任評審的高登大廚確認是完成的料理。

  比賽的規則是在一定的時間內,做完最多料理的人獲勝。烹調必須按照規定的程序,因此就算味道好不到哪裡去,應該不至於無法入口才是。

  我懷著滿心期待,讓視線追逐選手們忙碌的身影。

  「喔喔!追過了!被超越了!」

  現場一片譁然,穿著黃色飛鳥裙的女性選手,一次端上五道料理,以一道之差領先了紫色長袍的男生。

  名次逆轉的同時,場內再度響起鑼聲,比賽進入高潮迭起的後半段。

  穿黃色飛鳥裙的女性,已經製作了四十七道料理,紫色長袍的男生以四十六道緊追在後,後面則是穿紅色愛拉背心裙的大姊,正滿頭大汗的把第四十道料理放到盤中。

  看來角逐第一名的選手,已經確定了。

  場內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加油的觀眾也越喊越大聲,淹沒了鍋子碰到鐵架的撞擊聲,也淹沒了菜刀滑過蔬菜,敲擊砧板的節奏。加油一聲接著一聲響徹雲霄,料理也一道接著一道上桌。

  四十八道,四十九道,五十道。

  五十一道,五十二道,五十三道。

  穿黃色飛鳥裙的女性,臉上掛著充滿自信的微笑,俐落地揮舞手中的菜刀,一副勝利已是她囊中之物的模樣;相較之下,戴紫色尾巴帽的銀髮男孩,因為過於專注而顯得表情僵硬,他似乎沒有在注意對手的進度,一心一意的製作自己的料理。

  到比賽結束前的一小時,穿黃色飛鳥裙的女性,一直領先戴紫色尾巴帽的男孩。接下來每過十分鐘,就會用勺子敲響鍋子,提醒選手剩餘的時間。

  剩下五十分鐘,數目也來到五十五道。

  這個時候,擔任助手的紅髮女生,突然湊進戴紫色尾巴帽的男孩耳邊,嘀咕了一段時間,只見男孩點點頭,兩人便放掉手上的工具,衝出比賽場地。

  棄權了嗎──?

  『呵呵呵,有老婆以後,終於變得比較精明了啊?』

  凱瑟琳忽然冒出一句。

  「老婆?不是助手嗎?」

  『傻瓜,不是一樣嗎。』

  「妳怎麼知道啊?」

  『……………………妳很笨耶,看就知道了。』

  三秒。

  微妙的三秒。

  剛剛居然停了三秒鐘?!

  今天的凱瑟琳怎麼這麼恐怖?莫非我的問題太愚蠢了?

  但是……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自從來看料理比賽之後,凱瑟琳就有點怪怪的。

  就在我打算誠惶誠恐的跪下來,顫抖著請求凱瑟琳的原諒時,現場的觀眾開始騷動。

  戴紫色毛尾巴帽的男孩,以及紅色短髮的女孩,兩人各提著兩個水桶回來了。

  紅髮女孩在燒的旺盛的爐火上,用大鍋子燒水,男孩則是抓出水桶中活跳跳的魚,去除鱗片和內臟,將魚肉片成兩大塊,剩下的魚頭和魚骨丟入水中,連同蔬菜一起熬煮高湯。

  由於他們中場離開很久,足足落後穿黃色飛鳥裙的女性五道料理,只比穿紅色愛拉背心裙的大姊多出三道料理而已,隨時都有可能被超越。眼看著剩餘三十分鐘的敲鍋聲響起,勝負迫在眉睫。

  穿黃色飛鳥裙的女性,老神在在的翻動鍋中的米粒,不時還抓一把旁邊的培根和蔬菜,每次炒飯都使用一種顏色的蔬菜,炒熟後逐次放入盤子,就變成了顏色華麗的拼盤炒飯。

  只要把桌上擺放的十個盤子都完成,勝利真的就非她莫屬了。

  只要沒有人能把差距補回來──

  「不、不會吧?!」

  驚呼滿溢觀眾之間。

  戴著紫色毛尾巴帽的男孩,與他的助手推著餐車,到高登面前報到。雙層餐車上下總共擺了五個淺皿,熱騰騰的燉松魚正冒出夾雜香味的白煙。

  哇,我口水都流下來啦!

  利用大鍋燉煮的方式,一次彌補五道料理的差距,男孩和女孩的絕佳搭配,讓比數在最後的十分鐘,和穿著黃色飛鳥裙的女性打平了。

  目前兩方交出的完成品都是六十道。

  『不妙啊,拼盤炒飯快完成了。』

  「安啦,燉松魚的時候,他們的手也沒閒著。」

  沒錯,燉松魚需要一段時間,他們利用這段空檔,在沒使用的烤架上,排滿灑了鹽巴的布里赫鯉魚。

  跟手續繁複、要一直甩動鍋子的拼盤炒飯比起來,布里赫烤鯉魚輕鬆多了。將烤熟的鯉魚移到盤中,潑上少許橄欖油就成功了。

  穿飛鳥裙的女性臉色一變,原先的悠哉蒸發的一乾二淨,她連忙加強火力,加快甩鍋的速度,想要趕在最後三分鐘裡,把十份拼盤炒飯端到高登面前。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眾人忘情的呼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角逐第一名的兩組人馬,在結束的鑼聲響起的同時,把餐車推到高登面前。

  高登審視兩方的料理,然後伸出手,指向其中一盤拼盤炒飯。

  「啊!」

  缺了一角!

  『竟然因為太過於緊張,把炒好的最後一部份忘在鍋子裡,真是笨蛋。』

  喂喂喂,這時候還嘲笑別人,會不會太沒良心啦?

  她都哭出來了耶。

  高登大廚拍拍她的肩膀,表達安慰之意,她也領情的點點頭,用袖口拭去眼淚,然後主動抓起銀髮男孩的手,高舉在半空中。圍觀的群眾看見這一幕,紛紛露出微笑,用力鼓掌。

  服輸的氣派,可謂女中豪傑!真是了不起的女性。

  歡呼聲中,突然竄出幾名手持樂器的人,開始演奏輕快的音樂。

  目光犀利的群眾,馬上認出他們是某個有名的音樂公會,每年都有數場世界各地的巡迴演奏,這會兒似乎是會長大人一時興致高昂,主動帶領會員出來,幫頒獎典禮炒熱氣氛。

  又叫又跳的歡樂氣氛中,戴著紫色毛尾巴帽的銀髮男孩,自高登手中接下獎盃、廚師服,廚師帽和獎金則由助手紅髮女孩幫忙拿著。銀髮男孩高舉獎盃,臉上盡是歡欣雀躍。

  比賽就在一片熱鬧之中結束了。

  然而我的任務現在才開始!

  桌子滿到堆不下,還放到地上去的料理,正在呼喚著我空空如也的肚子!

  「好,為了節省晚餐的費用,今天下午一定要吃到肚子撐破!衝啊────!」

  『我看妳還沒到晚上就消化光了吧……』

 

 

 

  很久沒有如此愜意的夜晚了。

  儘管白天料理大賽的旗幟還放在原地,場內的料理器具早已收拾乾淨,廣場變回原本清爽的模樣。晚霞的涼風拂過殘留些許溫度的石塊地板,街道旁的街燈接二連三燃起,黯淡的顏色給人一種寧靜的感覺,讓我不由得想要聽聽自己的鞋跟踏在地板上的聲音。

  愛爾琳河緩緩流過橋墩,緩慢到幾乎不覺得河水在流動,猶如平靜的湖泊。然而波光粼粼的水面,無數光點不斷搖曳,彷彿水底有另一片星空似的,沉淪在人造的河道裡。

  來到通往艾明馬夏教堂的橋面上,我選定一處靠近橋中央,稍嫌昏暗、路燈勉強可以照射到的地方坐下來,拿出早上在餐廳買的艾明馬夏產紅酒,打開瓶蓋,咕嚕咕嚕暢飲起來。

  「嘿嘿嘿。」

  『笑什麼?好像醉鬼。』

  「雖然是調理用酒,不過直接喝也很棒。」

  沒錯,艾明馬夏產紅酒是調理用酒,用來增添料理風味,並不像啤酒或調酒一樣,被人直接拿來就口,但是自從上次高登大廚一時興起,給我喝了一小杯艾明馬夏產紅酒之後,我就對這種佐料風味的口感產生極大的興趣。

  不曉得是不是天生體質的關係,無論我喝多少酒都不會醉,也不會覺得茫茫然,跟喝水沒什麼兩樣,艾明馬夏產紅酒對我而言,大概就是類似有口味的飲料罷了。

  仔細回想起來,過去有記憶的一年中,僅有那麼一次,擁有獨自在河邊啜飲的閒情逸致。朦朧的艾維卡散發出銀色的微光,沉浸在堤爾克納流動的河川中,潺潺奔向遠方的河水,於艾維卡尾端拉出一條條銀白的細絲線,但是無論細絲線多麼綿長,依然帶不走水底的艾維卡。

  今日的艾維卡沒有蒙上薄雲面紗,相當的清澈透明,就像玻璃杯中的檸檬汁,即使用眼睛看著,腦中不自覺流露出微酸中帶一點甜,箇中有好滋味的奇妙想法。

  紅酒冰涼的口感滑過喉嚨,我從胃裡呼出一口熱氣。

  真是……清閒的夜晚。

  像這樣無所事事地喝著紅酒,望著天空中的艾維卡,就會覺得全身的重量好像失去一般,陷入溫暖的水井之中。

  沉下去吧。

  沉下去吧。

  沉下去吧。

  跟水底的艾維卡一樣,永遠沉浸在安穩的包覆之中吧。

  可以放輕鬆了──的錯覺。

  當然是錯覺,因為我根本無法放輕鬆。

  每次我想要放鬆全身的力量時,內心深處便有一股慾念竄上來,強烈地支配我的心智。那股慾念告訴我,要去追求某樣東西,要去找到那個東西,要用盡全身的力量,直到來到那樣東西的面前為止──儘管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還要追尋,那才是真正的笑話。

  人生真正的笑話。

  明明知道很可笑,我卻沒有放棄的念頭。

  這是為什麼呢?

  恐怕沒有答案吧。

  因為我還活著,畢竟我還活著,在死之前,總是得要消磨掉時光。

  而我選擇的方式,就是依賴維繫我的慾念,去尋找那個不知存在於何處、甚至是存不存在都未知的東西。

  我喝光瓶裡的紅酒,撬開第二瓶的蓋子,晃了晃瓶中的液體。

  伸直手臂,把酒瓶舉高,與兩目平行。

  右邊的視覺仍舊是一片漆黑。

  『妳在幹什麼?』

  「敬艾維卡一杯。」

  『是一瓶吧。』

  竟然吐我槽。

  我將瓶口貼緊嘴唇,暢快地嚥了幾口。

  「對了,凱瑟琳我問妳,妳認識失去記憶前的我嗎?」

  『認識啊。』

  一秒即答。

  真是老實到欠揍的答案。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她的口吻聽起來頗為訝異。

  原來妳也有驚訝的時候啊──我對這點更為訝異。

  「妳剛剛說的是真的?」

  『真的啊。』

  「騙人的吧……」

  『不就跟妳說是真的了嗎!』

  對不起,我錯了,請不要吼我。

  「我從不知道……妳認識失憶前的我。」

  『因為妳從來沒有問我過。』

  我哪敢問啊。

  「凱瑟琳好像不喜歡提起往事呢。」

  『現在的妳比較好。』

  難得凱瑟琳會表達直率的意見。

  「過去的我……不好嗎?」

  『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的──喃喃自語般重複唸了好幾次「不是的」之後,凱瑟琳陷入沉默。

  我再度將瓶口貼緊嘴唇。

  液體流動的聲音在耳內深處響起,打破聽覺的寂寥。

  「不想說就別說了。」

  『……抱歉。』

  難得凱瑟琳會直率地道歉。

  今天還真多難得。

  既然這麼難得,那我就難得再得寸進尺一點。

  「不能說說認識我的經過嗎?」

  不行的話就算了。

  『我跟妳其實不太熟,只能算是知道彼此的程度而已。』

  喔,說了說了。

  『我不是妳的武器精靈……不是由妳召喚到愛爾琳來的,妳有妳自己的武器精靈,而我跟妳的武器精靈有某種程度的關係……說穿了就是姊弟……但是我是因為妳的關係,才能被召喚到愛爾琳,來陪伴一個寂寞的小女孩……』

  好複雜的說明。

  簡化來說,就是我有自己的武器精靈,然後別人召喚了凱瑟琳,她恰好是我武器精靈的姊姊。

  這麼說來,我跟凱瑟琳口中「寂寞的小女孩」,應該是有關係的囉?

  咦,等等……

  「凱瑟琳不是我的武器精靈,為什麼會跟著我呢?」

  武器精靈只會跟在契約者,也就是主人的身旁,這是精靈特有的習性,他們非常排斥主人以外的人。

  既然凱瑟琳不是我的武器精靈,她必定有自己的主人。

  不侍奉自己的契約者,反倒跑去寄生在石頭裡……至少在一般認知中,不會有這種情形發生。

  『我自願的。』

  天地丕變,五雷轟頂,百萬伏特電流啪滋啪滋擊中我本來就快殘廢的腦袋──

  這算是告白嗎?

  「啊?」

  『我沒辦法對妳說明,至少現在不行。』

  一針見血的答覆。

  不如說,對一片混亂的我而言,這樣的回答比較妥當。

  「嗯……喔……」

  『反正我是看不下去才勉為其難待在妳身邊的,妳只要記住這點就好。』

  那還真是多謝了。

  吸──。

  啜一口紅酒,濕潤被涼風吹乾的嘴唇。

  儘管內心還有堆積如山的疑問,一旦追問下去,也許會沒完沒了。

  姑且就此打住吧。

  畢竟,要是把凱瑟琳的耐性磨光,難得美好的夜晚,瞬間就會變成群魔張牙舞爪的人間地獄。

 

  遠方傳來悠揚的琴聲。

  廣場的吟遊詩人納里撩起了豎琴,給被艾維卡染成銀色的噴水池,奏上一首安詳的小夜曲。

  當然周圍也圍繞著喜愛詩歌的人們。

  他們靜靜聆聽,靜靜聆聽納里撥弄琴弦,拉開溫柔的嗓音。

  今夜的故事,是愛爾琳的故事。

  今夜的故事,是女神守護者的故事。

  今夜的故事,是英雄們的敘事詩。

 

  

 

  女神在呼喚。

  救我。

  誰來救救我。

  誰能聽到我的聲音──

  請快點找到我。

  快點。

  不快一點的話──

  愛爾琳就會……

  就會……

 

  聽到了。

  在夢中,一片黑暗的世界,一道一道由地面升起的光柱,聽到了女神的呼喚。

  徘徊著,徘徊著,聽到了求救的呼喚。

  那是誰的聲音?

  從哪裡傳來的?

  為什麼我聽的到呢?

  希望我去做什麼呢?

  擁有一頭如冬日結凍湖面般冰藍長髮的少女,問著。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冒險者。

  我使用弓箭的技術還不熟練。

  我無法一個人通過地下城。

  我能做什麼呢?

 

  去吧,少女。

  雪原上的祭壇,深受詛咒之苦的德魯伊說了。

  既然妳能聽見女神的聲音,表示妳是能回應女神期待的人。

  為了愛爾琳,去吧。

  妳終將會獲得力量。

  妳終將會找到夥伴。

  妳終將會順利成長。

  妳終將會達成,我和我親愛的同伴們,無法達成的事。

  我會給予妳祝福,給予妳幫助。

  請妳務必救出女神。

 

  少女踏上旅途。

  憑著一把覆皮長弓,一筒木箭,少女的足跡烙印愛爾琳各地。

  艾菲地下城。

  賽維爾地下城。

  萊比地下城。

  瑪斯地下城。

  巴里地下城。

  倫達地下城。

  高爾地下城。

  菲歐納地下城。

  貝卡地下城。

  不斷的不斷的,不停地不停地,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箭矢。

  為了命中目標。

  為了找到夢中聽見的聲音。

 

  去吧,少女。

  杜巴頓的教會,粉紅色的黑玫瑰修女說了。

  倘若我所愛的人如此祈求,我將會盡我所能助妳一臂之力。

  為了神所愛的人,去吧。

  我將復仇之書交給妳。

  我將瑪洛士的遺物交給妳。

  我將壞掉的金屬項圈交給妳。

  我將過去身為魅魔能做到的一切,全部交給妳。

  我將給予妳祝福,給予妳幫助。

  請妳務必達成我所愛之人的願望。

 

  透過殘留在物品上的思念,少女看見了過去的光景。

  消失的三勇士。

  女神的復仇。

  破壞的化身,格里斯貝恩。

  茉麗安的叛變。

  然而,在夢中,卻聽見女神在求救。

  叛變的女神是誰?

  求救的女神是誰?

  愛爾琳所崇敬的女神是誰?

  被賦予期待去尋找的女神又是誰?

  一切的答案都在堤爾納諾。

  所以,去吧。

  尋找去提爾納諾的方法吧。

 

  我聽說妳在調查堤爾納諾的事情,有那個榮幸協助妳嗎?

  熊熊燃燒的營火之前,紅髮的戰士對少女說了。

  他的名字叫做洛基,是喜歡雙手劍的冒險者。

  兩個人能撐起的重量大過一個人,四隻手撐起的重量卻比兩隻手輕。

  體格強壯的戰士笑著,伸出了手。

  少女緊緊地握住那隻手。

  那隻能增強她力量的手。

 

  如果危險能讓人生增加樂趣的話,不妨讓我加入你們吧?

  危機四伏的地下城中,銀髮的魔法師說了。

  他沒有名字,是尋找人生意義的冒險者。

  太過於了解魔法就會覺得魔法無趣,但是又無法遏止追求更深境界的渴望。

  眼神深邃的魔法師笑著,伸出了手。

  少女緊緊地握住那隻手。

  那隻能豐富她知識的手。

 

  三人踏上了前往堤爾納諾的路。

  跟消失的三勇士同樣,一去不回的路。

  路的盡頭──

  有復仇的女神,有破壞的化身,有死去的瑪洛士。

  少女拿起弓箭,在魔法師的掩護下,與戰士一同衝上前。

  打敗了格里斯貝恩。

  破除了女神的假面具。

  真面目是,錫古。

  黑暗之神。

  娜歐找到被禁錮在異世界中的女神,真正的女神。

  茉麗安終於解放。

  然而……

  最終的結局,是悲傷的。

  是悲傷的,所以無法化為言語。

  只能任憑它,在心中消化。

 

  擁有一頭如冬日結凍湖面般冰藍長髮的少女,蓮恩。

  熱情如火的雙手劍紅髮戰士,洛基。

  無法遏止追尋魔法真理欲望的銀髮魔法師,蓮恩予名為貝爾德魯伊。

  女神由衷感激,賜與女神守護者之名。

  「冰之魔女」蓮恩。

  「烈火戰士」洛基。

  「天才魔法師」貝爾德魯伊。

  三勇士的功績,傳遍愛爾琳。

  往後,他們的名字,將永遠被傳誦,將永遠被讚美。

 

  

 

  優美的音樂畫上休止符。

  納里的吟唱結束。

  掌聲從瑣碎變成熱烈,有人扯開嗓門叫好,要納里再來一曲。

  雖然我快要睡著就是了。

  「喝點酒嗎?」

  我搖晃酒瓶,問凱瑟琳。

  『剩下的都給我。』

  不知道什麼叫客氣嗎?

  唉,算了。

  讓凱瑟琳連酒瓶都吃掉的話,可以減少找垃圾桶的麻煩。

  所以另一瓶的空瓶也麻煩妳啦!

 

  「嘩,居然給她喝酒!」

  「嚇!」

  什什什什麼?!

  怎麼會有個女孩子忽然出現在我旁邊?!

  嚇死我了!

  「妳好,晚安。」

  她笑臉盈盈地跟我打招呼。

  「呃,晚安。」

  不自覺的回應了。

  聽說先釋出善意的一方,氣勢反而會比較高,果然是真的嗎?

  仔細一看,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

  當然我也很年輕……

  純白的蓓蕾帽下,一頭俏麗的橘色短髮,兩耳上方各別有一個可愛的髮夾。身上穿的是以白色為基底的小龍卷禮服,黑色的褲襪包裹纖細的雙腿。

  圓圓的臉笑起來格外迷人,儘管還帶有一絲稚氣,是個美人這點卻毫無疑問。

  「姊姊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呢?」

  被對方搶先發問了。

  姊姊……

  是嗎?我看起來比較老啊……

  「在納涼。」

  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樣啊。」

  她點點頭。

  「那妳又在做什麼呢?」

  我反問她。

  「我在等詹姆士神父,等等我們要一起去倫達地下城。」

  和神父一起去地下城?

  雖然種種想像也有直逼道德界線的遐想,但現實往往是很無趣的。

  詹姆士神父的性情與其說是溫和,不如說是懦弱。

  去倫達地下城想必不是真的進入地下未知的空間,而是女神像所在的祭壇而已吧。

  就在我胡亂思考一些有的沒的事情時,詹姆士神父出現了。

  踏著匆匆忙忙的腳步。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謝謝妳陪我聊天。」

  女孩小跑步到神父身邊,對我揮了揮手。

  根本沒說到幾句話,這樣也算聊天嗎?

  「嗯,不客氣。」

  既然對方道謝,回禮是禮貌中的基本,於是我也舉起手來。

  當女孩轉過身去,面向詹姆士的時候,我看見她腰部後面懸著一把綠柄的鐵鎚。

  鐵鎚尖端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那是精靈武器。

  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那道光芒一直在盯著我瞧。

  是我自作多情嗎?

  『──……』

  此時凱瑟琳喃喃自語說了些話,由於我沒有聽清楚,所以不敢多問。

  直覺上,那不是我該聽清楚的話。

  我站起身,拍去沾在裙擺上的灰塵,離開橋面,往艾明馬夏西邊的城門走去。

 

 

 

  散發微弱光芒的水池中,映照出橘子的髮色和羽毛白的蓓蕾帽。

  「櫻燈小姐。」

  聽到詹姆士神父的呼喚,櫻燈的視線離開了水面。

  這裡是倫達地下城大廳,女神像的祭壇前。

  隨著詹姆士神父的手勢,櫻燈抬起下巴,仰望雄偉的雕像。

  「裂開了……」

  櫻燈不由得脫口而出。

  看到眼前的景象,任何崇敬女神的人,內心都會油然生出不詳之感吧。

  女神像從頭頂至胸部,明顯的裂成兩半。

  彷彿被閃電擊中般,女神低垂的臉孔,靜謐的神情,現在裂了一個大縫,看起來好像正咧開邪惡的嘴角,嘲笑人類無能的魔鬼。

  「正如您所見,櫻燈小姐,前陣子由大主教和蓮恩小姐共同修復的女神像,再一次遭受到破壞。在領主里安大人,以及宰相艾斯拉大人下落不明的當今,沒有比女神像遭到破壞更令人不安的事情了。」

  詹姆士神父一面拭去額頭上的汗珠,一面用顫抖的聲音說明。

  櫻燈輕輕點頭。

  詹姆士如此恐懼的理由,櫻燈其實比神父想像中的還要明白。

  對於詹姆士神父……應該說是對艾明馬夏的居民而言,領主里安和宰相艾斯拉是在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至今仍然下落不明,但是對於知道真相的櫻燈來說,艾明馬夏的政治,很早就開始唱空城計了。

  在前領主過世之前,兩個兒子中的長子為了避免繼承的紛爭,以修行的名義,擅自離開艾明馬夏;而次子里安接任領主之後,性格突然大變,安靜地像個人偶,時常兩眼無神地坐在椅子上,結果讓宰相艾斯拉有機可趁,順勢掌握了領主的權力,統治艾明馬夏的政治中心。

  艾斯拉掌權之後,聖騎士團陸續接到許多奇怪的命令,其中最詭異的包括進入巴里地下城,尋找含有某種特殊成分的礦石,並將之帶回艾明馬夏,交給艾斯拉。

  由於艾斯拉在輔佐前領主的時期,表現的非常優秀,因此她可疑的行徑,沒有遭到艾明馬夏居民的懷疑──大家都不知道,里安尚未登上領主寶座,就已經病死了,艾斯拉只是利用魔法操縱里安的身體,讓他看起來好像還活著,實際上里安只是艾斯拉攏權的傀儡娃娃罷了。

  首先察覺城堡中氛圍不對勁的,就是警備隊長艾德翰。

  艾德翰深知艾斯拉的狡黠,而艾斯拉早就對艾德翰有所提防,故意加重警備隊的工作,不讓艾德翰靠近里安。

  艾德翰曾經嘗試調查艾斯拉的意圖,然而越是深入調查,「想要知道真相」和「對艾明馬夏的忠誠心」,就越是令艾德翰左右為難。每當他想到,萬一揭發艾斯拉的企圖,會對自己發誓要永遠守護的艾明馬夏造成多麼大的影響時,艾德翰就會陷入永無止盡的苦惱之中。

  祈禱吧,祈禱。

  倫達地下城的女神像之前,艾德翰屈膝跪下,就像面對他的領主一般。

  祈禱守護愛爾琳的茉麗安女神,庇祐艾明馬夏的未來。

  彷彿回應艾德翰的誠心誠意的祈禱,沉眠的夢中,艾德翰看到一頭如冬日結凍湖面般的冰藍色長髮,醒來之後仍然念念不忘。

  早上,當艾德翰在城堡大門指揮警備隊時,「她」出現了。

  冰藍色長髮飄逸於風中,冷漠的眼神不帶一絲迷惘,穩健的步伐充滿高貴的魅力,手裡握著從未見過的紅色覆皮長弓──

  艾德翰馬上就明白了,她是女神選中的靈魂。

  女神的守護者,「冰之魔女」蓮恩。

  蓮恩的到來,改變了艾德翰的命運,也改變了艾明馬夏的未來。

  追尋光之騎士魯的腳步,蓮恩獲得精靈的祝福,得到光之騎士的力量;同時,曾經是聖騎士團中樞領導人物、艾明馬夏遭到黑暗領主襲擊後消失的里達艾歐,意外的在未知的地方,暗中調查艾斯拉的陰謀,得知了令人難以相信的事實。

  艾斯拉打算重現融岩巨魔像的傳說,毀滅艾明馬夏。

  蓮恩利用光之騎士的力量,擊敗融岩巨魔像,阻止了艾斯拉的陰謀,但……

  潰散的巨魔像石塊中,出現里安的身影。

  或者,該說是屍體。

  當艾德翰和率領聖騎士的柯倫趕到巴里地下城時,看到的景象卻令所有人瞠目結舌。

  蓮恩從散落的岩石中,抱起里安的遺體,走向艾德翰。

  沒有見到艾斯拉的身影。

  艾德翰從蓮恩手中接下領主,發現里安的身體既冰冷又僵硬,他驚訝的看向蓮恩──

  蓮恩什麼話都沒有說。

  她選擇沉默,以及靜靜地離去。

  從此,艾明馬夏陷入無領主狀態。

  為了不讓情況往最惡劣的方向發展,艾德翰和柯倫決定隱瞞里安的死亡,當成里安和艾斯拉同時失蹤,把下一任領主的爭議丟給教會,由教會做出妥善的決定。

  因此,身為教會一份子的神父詹姆士,儘管知曉城堡無領主的緊張狀態,卻完全不曉得里安已經過世的實情。要是讓他知道的話,肯定當場就昏倒了吧?

  櫻燈輕輕嘆一口氣。

  當政治不安定的時候,人們就會把希望寄託在信仰上。

  此時如果女神像遭到破壞,人心就會動搖。

  不安的心異常脆弱,變得猜忌多疑,遇到小小的變故,便可能釀成滔天大禍。

  是誰冀望發生災難?

  「什麼時候發現的?」

  櫻燈轉向詹姆士。

  「三天前的早晨,一名正要進入倫達地下城的冒險者發現的,他向城門的警備隊員說明後,警備隊員立刻向隊長艾德翰報告,當天下午就封鎖倫達地下城。」

  平時溫和的神情,從詹姆士臉上褪去,現在他滿臉訴說內心的憂鬱和害怕。

  相較之下,櫻燈顯得從容而且冷靜。

  「女神像的守護之力似乎減弱許多,但還沒有消失殆盡,我感覺的到微弱的力量。既然是裂開,表示不是從外部破壞,而是地下城裡有什麼巨大的力量……我必須下去一趟。」

  櫻燈說完,取下腰間的鐵鎚。

  詹姆士則是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

  「您一個人嗎?」

  「是的。」

  「請恕我直言,即使您武藝高強,一個人也實在太……」

  櫻燈舉起手,制止詹姆士繼續說下去。

  「請別擔心,我有在意的事情,無論如何我都要下去看看。再說,我也不是一個人。」

  橘色的髮絲之下,露出完美的笑容。

  看到少女天真的笑靨,再看到鐵鎚領端的光芒,明滅閃了幾下,似乎非常同意她的話,詹姆士幾乎要吐出喉嚨的勸說,硬是又吞回肚子裡。

  「……我了解了,就依照您的意思吧。不過,請讓我,不,請務必讓我在這裡等您。」

  「謝謝!」

  櫻燈一箭步踏上祭壇,偷偷對著鐵槌,伸出兩根手指頭。

 

  「……」

  『……』

  櫻燈來到倫達地下城。

  「…………」

  『…………』

  走過一間又一間的房間。

  「………………」

  『………………』

  暢行無阻。

  「……………………」

  『……………………』

  完全沒有遇到任何一隻弗魔族。

  「這一切都是錯覺,對吧?凱薩。」

  『我跟您看到的一樣……』

  「快告訴我這是錯覺!」

  『這是錯覺。』

  「……」

  『……』

  「…………」

  『…………』

  「算了,自我欺騙無助於現實。」

  『……對不起。』

  「別這麼說,凱薩你太正直了。」

  櫻燈兩手一攤,聳肩。

  「不過……」

  收回玩笑話,櫻燈臉上出現截然不同的神情,視線環顧四周一遭。

  此處的氣氛,實在詭異過頭。

  深邃到不見盡頭的黑暗中,石頭拼貼而成的橋面,磚塊堆砌而成的矮牆,嵌插在牆上的欄杆,全部染上火把散發的橘紅光芒;究竟頭頂上、腳底下是否有可以稱之為天花板、地板的地方,還是這空間的一切,懸浮在半空中,完全不得而知。

  做為弗魔族活動的場所,即使有再多的無解,人類也不會輕易去探索。膽子再大的冒險者,也不可能爬過柵欄,吊個繩索去試探地面的距離,誰知道下面有什麼呢?

  相對的,平常有無數弗魔族活動的地方,現在卻看不到半個影子,空無一物的地下城,不知為何,竟比團團包圍的海盜骷髏還要讓人背脊發麻。

  左腳,右腳。

  右腳,左腳。

  踏出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戰戰兢兢,每一步都平安無事。

  就這樣,櫻燈來到往下的樓梯。

  「……我有不好的預感。」

  『是不是回頭比較好?』

  沉思了一會兒,櫻燈搖頭。

  凱薩乍聽之下平穩的嗓音,在櫻燈耳裡卻帶有一分焦躁,櫻燈明白凱薩在擔心她,但是櫻燈有不能放棄的理由。

  這個理由,櫻燈相信凱薩比她更清楚。

  「有很多人在努力。」

  特拉克在努力。

  娜歐在努力。

  克莉絲汀在努力。

  艾德翰在努力。

  布萊斯在努力。

  「冰之魔女」蓮恩、「烈火戰士」洛基、「天才魔法師」貝爾德魯伊在努力。

  女神茉麗安在努力。

  愛爾琳的冒險者,甚至是愛爾琳的居民,全部都在努力。

  為了自己所愛的世界,為了自己所愛的人。

  努力的活下去。

  「其中,最努力的就是我的姊姊──凱薩,你的主人。」

  『是的。』

  櫻燈的語氣充滿驕傲……雖然下一瞬間,背後突然籠罩一層陰影。

  「嘴巴毒辣、氣焰高、動不動就打人、喜歡欺負別人、煮好的料理偷偷吃掉、彈琴老是走音、酒後亂性把山米爾平原的熊打飛……」

  『……』

  櫻燈露出苦笑。

  「即使如此,我還是最喜歡姊姊。」

  九歲時,不知父母意外身亡,徘徊於卡魯森林中,被磨菇蜘蛛包圍。

  穿著綠色鎧甲、手持綠色鐵鎚的少女,擋在哭泣的小女孩面前,用盾擊退磨菇蜘蛛。

  小女孩抽抽咽咽地喊著父親母親,少女靜靜地牽起小女孩的手,帶她離開森林。

  這就是櫻燈和姊姊的相遇。

  此後,櫻燈就跟在姊姊身邊,跟隨她走遍愛爾琳各地。

  直到一年前,姊姊為了愛爾琳,犧牲掉自己……

  『是的,她是我引以為傲的主人。』

  凱薩平靜地說。

  「既然姊姊很努力,愛爾琳有那麼多人在努力,我……我也想要努力看看!」

  樓梯間迴盪著回音。

  櫻燈雙頰漲得緋紅,兩隻手緊緊握住鐵鎚。

  「我希望成為像姊姊一樣,成熟的冒險者!」

  說完,像舞會上跳錯舞步的淑女一般,櫻燈害羞的逃離現場。

  她壓根兒沒聽到凱薩說的話,『我相信妳會的』被淹沒在奔跑的腳步聲中。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心臟都快要休克,櫻燈才停下腳步。

  連續跑了四個樓層,兩隻腳快要麻痺了。

  「呼……呼……」

  櫻燈跪坐在地上,任憑肺部貪婪地大口吸氣。

  『您還好嗎?』

  「不……一點都……不好……」

  一邊喘氣,一邊搓揉發麻的小腿,擦拭掉額頭上的汗珠後,櫻燈勉力站起。

  她的面前,是一扇巨大的鐵門。

  鐵門的另一邊,沒有接續的道路。

  能看得見的,只有無盡的黑暗。

  「──咦?」

  面對前所未見的情景,櫻燈一時之間傻住了。

  照道理說,地下城最大的鐵門後方,應該有通往另一個女神像的房間才對。

  『果然……有點奇怪。』

  彷彿警戒什麼似的,凱薩壓低音量。想必他正仔細注意週遭的動靜。

  「有感覺到什麼嗎?」

  『沒有……完全沒有弗魔族的氣息。』

  沒有弗魔族的地下城。

  沒有盡頭的女神像。

  如果沒有兩個女神像連接,就無法形成完整的空間。

  異常的空間,想必跟女神像上的裂痕、女神守護之力減弱有關連。

  櫻燈感到心跳加速。

  不是跑步的緣故,是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的關係。

  「現在回頭也許還來得及。」

  櫻燈露出笑容。不,不是笑容,是臉部肌肉過於緊繃,嘴角不禁上揚造成的假象。

  她伸出右手。

  凱薩沒有阻止。

  『請您務必謹慎小心。』

  左手緊緊抱住鐵鎚。

  顫抖的右手,緩緩伸向鐵門──

  ──碰觸到鐵門的一瞬間,一股電流竄入背脊!

  「咿!」

  櫻燈反射性地縮回手臂。

  手指像是碰到滾燙的熱水般,又熱又痛。

  但是下一刻她抬起頭來時,疼痛的感覺立刻拋諸腦後。

  櫻燈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

  倫達地下城消失了。

  出現在她眼前,或者說是她雙腳站立的地方,是另一個地下城。

  「……賽維爾?!」

  『不對,不太對勁!』

  賽維爾地下城未曾出現過黑梨鼠。

  但是在櫻燈和凱薩眼前,卻是滿地的黑梨鼠。

  他們被包圍了。

  寬廣的房間另一端,紅色巨魔像的拳頭正高高舉起,旋轉幾圈後落在地板上。

  震動讓櫻燈差點站不穩。

  更糟糕的是,櫻燈已經動彈不得了。

  「凱……凱薩……怎麼辦……怎麼辦……?」

  『冷靜點。』

  看見眼前的景象,任誰都要發抖的。

  櫻燈當然不例外。

  凱薩嘴裡要櫻燈冷靜,其實他自己完全冷靜不下來。

  前後沒有門,四周盡是牆壁。

  密閉空間。

  結界。

  『莫非……!』

  早該想到的,凱薩暗暗咒罵自己。

  『女神像上面的裂痕,恐怕是有人把倫達地下城最後一個房間,也就是和女神像連接的前一個房間,強制移走造成的。』

  進入地下城看見的女神像,和離開地下城之前看見的女神像,彼此面對面相望,連結成一個完整的空間。當冒險者踏入地下城的那一刻起,便一直沐浴在女神的力量之下,直到離開地下城。

  假如有人惡意移走其中一個房間,或是一段橋樑,形成空間的斷層,女神的力量無法完整的傳遞到地下城每個角落,自然就會減弱;強制轉移的房間,破壞了地下城原本的結構,所以祭壇前的女神像,臉上便出現裂痕。

  『我們會在賽維爾,可能是賽維爾地下城的女神像也龜裂了,亦或是倫達地下城的房間,被轉移到賽維爾地下城,兩個空間重疊所致。不管怎麼說,這裡既不是倫達地下城,也不是賽維爾地下城,而是一個特殊的空間。』

  「咦……咦?」

  聽凱薩解釋過後,櫻燈不但沒有豁然開朗,反而一臉茫然。

  『總之,沒有退路了,只能硬碰硬。』

  這是凱薩的結論。

  也是唯一的方法。

  「迎戰……嗎?」

  『對不起,我發現的太晚了,我會盡全力保護您的。』

  至少讓您活著出去──凱薩把這句話撂在心底。

  櫻燈不是凱薩的主人,凱薩無法使用櫻燈的力量,他能依賴的僅有自身儲存的能量。

  萬一具現化還是不能阻擋前仆後繼的黑梨鼠……

  「凱薩!」

  櫻燈的呼喊把凱薩拉回現實,眼前擠得密密麻麻的黑梨鼠,居然一隻接著一隻直立身體,用後足站起來。

  準備攻擊的姿勢。

  來不及具現化──凱薩咬住牙根,釋放自身的力量。

  黑梨鼠一躍而上──

 

  「那邊兩個發呆的小朋友,現在立刻馬上給我趴下!」

 

  不屬於櫻燈或凱薩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一顆燃燒熊熊烈焰的大型火球,越過櫻燈頭頂。

  凱薩即時具現化,一把抱住櫻燈,向後方仆倒。

  亂七八糟的爆炸聲,淹沒了聽覺,地板搖晃的程度遠遠超過巨魔像的地震波。

  就算緊閉著眼睛,櫻燈還是覺得,快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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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犯規!』

  『簡直是犯規!』

  『妳這傢伙根本是犯規嘛!』

  如果石頭裡的精靈具現化的話,八成是用食指比著對方,狠狠的大罵。

  「少囉唆,吵死了,同樣的話不要說三次。」

  被罵的一方露出兇狠的目光,用粗魯的口氣回罵,然後忿忿地甩動手中的火焰魔杖,火球在空氣中劃出完美的拋物線──

  轟隆!

  ──外加清脆悅耳的巨響。

  櫻燈看得目瞪口呆。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先說好哦,炸到焦掉的黑梨鼠可是不能吃的。』

  「閉嘴啦,誰要吃那種乾癟癟的東西。」

  『去死吧妳!早就炭化了好嗎!再說,誰會用連鎖反應來詠唱火球術?拜託妳有點常識好不好!』

  「嗄?一次能唱五倍大的火球還不好?妳要不要吃顆火球看看?」

  『炸妳自己吧!破壞物理平衡的傢伙!連天才魔法師都不會像妳那麼亂來!』

  「哼,空間被扭曲成這樣,早就失去平衡了。」

  屍橫遍野……這麼說也許太好聽了,實際上是以成堆冒煙的黑梨鼠為背景,一個戴著黑色蓓蕾帽,身穿綠色罩衫、黑色短裙的長髮女子,和一顆繫在女子腰間上、閃爍金色光芒的石頭,用稱不上高雅的對話,互相謾罵較勁。

  重點是她們完全無視滿地黑抹抹的團塊後面,紅色巨魔像正揮舞碩大的拳頭,一副隨時會衝過來的模樣。

  櫻燈不知道是該擔心,還是該放心。

  免除被黑梨鼠當成食物的危機,照道理說應該感到安心……但是身體就是不聽話,哆嗦打個不停。

  櫻燈第一次發覺,自己竟是那麼的膽小。

  『不要緊,沒事了。』

  凱薩溫柔的呢喃,傳入櫻燈耳中。此時櫻燈才發覺,凱薩變回原本的模樣,將她緊緊摟在懷中;精靈沒有體溫,沒有重量,即使凱薩壓在櫻燈身上,櫻燈也沒有感覺。

  但是精靈的形體依舊是存在的,所以剛才火球快要落地的時候,凱薩用身體直接庇護櫻燈,擋住爆炸的衝擊波,讓櫻燈免於被風壓吹飛的危險。只是如此一來,凱薩受到衝擊,傷害的並非是寄宿的武器,而是精靈的本體。

  「凱、凱薩……」

  櫻燈勉強忍住快要流出來的淚水,抬起頭來。糢糊的視線中,看到的是凱薩痛苦的表情。

  『我沒事……沒事……嗚!』

  「凱薩!」

  櫻燈抱住凱薩倒下的身軀。

  『抱歉……』

  凱薩的聲音變得非常微小。

  淚水從眼角滑下,櫻燈用力搖頭。

  「不對!不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太弱了,不能像姊姊一樣強,所以才處處依賴凱薩……我只會嘴上說說而已,其實我根本沒有好好努力!對不起,凱薩,對不起!」

  『櫻燈……』

  溫熱的淚水滑過臉頰,滴落在凱薩的肩膀上。

  那雙主人離開後,一日一日逐漸虛弱的肩膀。

  即使變得虛弱,即使總有一天自身的力量會消耗殆盡,凱薩依然沒有忘記,那一日他答應主人──保護主人最疼愛的妹妹的誓言。

  當他力量耗盡之時,便是他離開愛爾琳之時。回到精靈界的精靈,會忘卻愛爾琳的記憶,主人取的名字、與主人共同生活的記憶,全部都會留在愛爾琳,不會帶回精靈界。

  可是,凱薩不想放棄。

  不想放棄主人為他取的名字,不想放棄主人留給他的回憶。

  不想放棄主人希望他守護的妹妹。

  不想看到櫻燈寂寞的表情。

  還不能放棄。

  明明已經沒有剩多少力量了,勉強具現化讓凱薩虛弱的身體更加疲累,所受的傷也無法迅速恢復。如果凱薩把力量集中在回復的話,剩下的力量恐怕不足以第二次具現化了。

  真是沒用啊──凱薩內心想著。

  就在此時。

  「雖然本小姐很不想打擾你們卿卿我我啦,不過現在可不是談戀愛的時刻,你們兩個得幫本小姐一個忙。」

  近乎脫線的發言,硬是插入還抱在一起的櫻燈和凱薩之間。

  托住下巴的手,彎曲的嘴角,瞇細的雙眼……一個笑容邪惡的惡魔正蹲在兩人身邊。

  「恩愛還要再等一下哦~

  非常的煞風景。

  還在抽抽噎噎的櫻燈,一聽到「談戀愛」三個字,整張臉紅到耳根子去,嘴裡嚷著咿咿啊啊的未知語言,一邊拼老命地甩動頭部。

  『不好意思,這傢伙只要一開殺戒,整個人就會性格大變。』

  不曉得是不是罵累了,從石頭裡傳出來的聲音,有一點點無力感。

  「去妳的,本小姐一直都很溫文儒雅。」

  『最好是啦!』

  「喏,就是這樣,這顆石頭有夠吵,會打擾到我玩巨魔像的樂趣,你們先幫我保管一下。」

  不等櫻燈回答,發光的石頭就被塞到櫻燈手裡。

  『洗好脖子,等著巨魔像踩扁妳吧!』

  石頭對著離去的背影大喊。

  「如果它辦得到的話。」

  回話的同時,還不忘用手背帥氣的撥弄頭髮。

  明明之前坐在橋上還是一副善良溫和的模樣,沒想到情緒高昂時會變得判若兩人。

  櫻燈不由得覺得……有點意外。

  也有一點好笑。

  拌嘴的場面很好笑。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身體自然放鬆下來。

  不再打哆嗦了。

  真是不可思議。

  『好了,巨魔像就交給那傢伙去解決,快點讓凱薩解除具現化,回到鐵鎚裡。』

  突如其來的命令,讓櫻燈發現自己正在發呆。

  「啊,是!」

  櫻燈趕緊聽從指示,拿起鐵鎚碰觸凱薩的身體,凱薩頓時化作一束光,包覆鐵鎚的頂端。

  光線稍嫌微弱,但至少還算穩定。

  「呼──」

  太好了,姊姊的武器精靈沒有消失。

  櫻燈露出安心的微笑。

  『妳的表情還真是一看就懂耶。』

  「咦──?哪、哪有!」

  一句單純的吐槽,讓好不容易恢復正常臉色的櫻燈,再度滿臉通紅。

  『不過,我所認識的櫻燈,就是這樣的女孩沒錯。』

  櫻燈害羞地搔弄臉頰。

  「嗯……凱瑟琳還是一樣,都沒有變。經過橋上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是妳。」

  原本在教會前面等待詹姆士的櫻燈,聽到了熟悉的說話聲,不自由主尋著聲音的來源踏出腳步。

  當她看到被懸吊在腰間,閃閃發亮的石頭時,櫻燈馬上就知道那是凱瑟琳。

  凱瑟琳是哥哥櫻彌的弓精靈,因為櫻燈的精靈不喜歡說話,凱瑟琳常常湊過來跟櫻燈聊天,久了櫻彌就把凱瑟琳放在櫻燈身邊,取代無法陪伴妹妹的哥哥。

  到分開之前,櫻燈和凱瑟琳每天形影不離,感情好的有如親生姊妹。

  『精靈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一年對我們而言非常短暫,倒是妳,長高了對吧?頭髮也剪短了。』

  「嗯……我在成長期啊。」

  『一年前明明還是小不點一個,現在已經變成像樣的冒險者了。』

  櫻燈露出靦腆的笑容。

  「比起姊姊,我還差的遠……對了,既然妳是凱瑟琳,那麼……」

  櫻燈的視線,轉向巨魔像前嬌小的身影。

  蒼白的皮膚,削瘦的身材,細如竹竿的腿,纖細的雙臂,狹窄的肩膀。

  不管從左邊看還是從右邊看,從前面看從後面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這種人一定是長期營養不良,三不五時就會暈倒的類型。

  ──按照常識來判斷的話。

  但是當她背上明明有弓箭,偏偏要兩手空空,握緊拳頭,擺出備戰的姿態時,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這種人不是腦袋壞掉,就是腦袋裡裝的東西已經超乎常識。

  她打算赤手空拳跟巨魔像搏鬥。

  『沒錯,那個平時是無敵大胃王、個性懶散又愛耍白痴,一戰鬥就會變得奸詐狡猾、殘忍暴力的傢伙──』

 

  就是妳一年前死去的姊姊,櫻莉斯。

 

  凱瑟琳淡淡地說。

  「姊姊……?」

  櫻燈腦海中浮出櫻莉斯的模樣。

  暗綠色的瞳孔。

  髮尾捲俏的黑髮。

  蘋果般的臉龐。

  總是坐在樹蔭下,表情凝重的沉思些什麼。

  偶爾會悲傷地凝視天空。

  收養失去父母的櫻燈,拯救自暴自棄的櫻彌。

  面對櫻燈,永遠溫柔的笑臉。

  在山米爾平原分手前,一直都沒有改變的姊姊。

  現在卻──

 

  徒手把巨魔像摔出去。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櫻燈心中姊姊美麗又哀愁的形象瞬間粉碎。

  『唉,我可以理解妳的感受,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很難想像她以前是個憂鬱的人。要不是我親眼目睹整個過程,打死我都不相信她是櫻莉斯。沒想到人類失去記憶後,會變得像另一個人似的,也許這才是櫻莉斯原本的性格吧?』

  凱瑟琳感慨萬千地說。

  『對主人而言,過去的記憶是束縛。』

  回到鐵鎚後一直保持安靜的凱薩,突然開口說話。

  『與其被痛苦的記憶束縛一輩子,我寧願主人忘記。』

  『傻弟弟,她可不是「忘記」,而是「沒有」記憶,人類一旦失去記憶,差不多等於死亡。過去櫻莉斯經歷的一切,對她而言,只是已死之人生前的故事罷了。』

  「等、等一下!」

  櫻燈鼓著腮幫子,用手指向房間斜對面的角落,一拳打碎岩石的小黑點。

  「你們看到不會覺得奇怪嗎?!那種力量已經不是人類的力量了!」

  『哦,那個啊……』

  凱瑟琳懶洋洋的口吻,像是描述昨天晚餐的菜色一樣稀鬆平常。

  『本來就不是人類呀。』

  左腳迴旋蹴擊巨魔像類似腳部的巨大岩石上,網狀的裂痕旋即往四面八方擴散,劈哩啪啦地碎成小石塊,加上剛才一拳粉碎的部份,巨魔像失去支撐的石塊,浮游的上半身垂直落到地面。

  把黑梨鼠燒焦的屍體壓成粉末。

  睥睨揚起沙塵的地面,「她」微微勾起嘴角。

  非常的──享受。

  沒有了可以走路的腳,巨魔像還有足以使出地震波的手。毫無痛覺的組合懸浮石塊,高舉全身最大的手部,朝不到十分之一高度的細小身影砸去。

  「哼。」

  不改得意的神情,她唰地一聲抬高右手,在距離蓓蕾帽頂部一公分處,不費吹灰之力,擋下重量是她幾十倍的巨大岩石。

  「想要跟本小姐玩,再等一百萬年吧!」

  勝利宣言發表的同時,巨魔像往反方向飛起,沉入牆壁中。

  強大的衝擊力,讓牆壁凹陷一個大洞。

  碎片漫天飛舞。

  轟然巨響刺得耳根陣陣發麻。

  等到一切回歸寧靜,已經看不到類似巨魔像外形的東西了。

  遊戲時間,結束。

  ──怎麼會變成這樣?

  櫻燈感到心窩一陣疼痛。

  過去會把他人的痛苦當成自己的痛苦,總是將重擔攬在自己身上的姊姊,今會兒一邊踹著巨魔像的殘骸,一邊愉快地哈哈大笑。

  記憶真的如凱薩所說,是個束縛嗎?

  解開名為記憶的枷鎖,姊姊本性真的如此殘忍暴力嗎?

  無風無浪的心海,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櫻燈開始後悔……跟凱瑟琳重逢了。

 

 

 

  時間要稍微往前回溯一點。

 

  結束飯後休息的愉快時光,我離開橋上,往艾明馬夏西邊的城門走去。

  平常夕陽餘暉染黃大地時,我就會去收起曝曬在西邊城門外、花園旁柵欄上的衣服,今天難得有料理大賽的便宜可以撿,加上心情很好,於是我延遲了去收拾衣服的時間──

  「那果然不是我的錯覺!」

  『唔哇!』

  我對著柵欄上乾燥的優質新手服大喊,接著凱瑟琳也跟著我大喊。

  『幹嘛突然大叫!』

  原來是被我嚇到……

  不對啊,凱瑟琳明明習慣隨時隨地保持警覺,不可能沒有發現才對。

  「凱瑟琳應該有察覺到吧?」

  『…………』

  沉默了。

  這股靈異的氣氛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覺得好像有冰涼涼的手指頭在搔刮我的背?難道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我背後飄蕩?

  哇,我該不會又踩到地雷?

  『……那個精靈的確是看了妳好幾眼啦。』

  幸好是未爆彈。

  「那是鎚精靈吧?為什麼要看我呢?」

  『真不知道該說妳是機伶還是遲鈍。』

  「什麼意思?」

  『……果然是遲鈍。』

  摸不著頭緒的回答。

  「啊,難道說,那個精靈對我一見鍾情?」

  『更正,妳根本是腦袋壞掉。』

  好傷人吶,雖然本來就接近殘廢的狀態了。

  『妳很在意嗎?』

  凱瑟琳忽然拋來問題,我覺得她好像從腰間仰視著我。

  真是個好問題。

  武器精靈還沒有具現化之前,照道理說不會像人類一樣「投射視線」,也就是不會眼睛盯著別人看。儘管寄宿於武器中的精靈,是以何種方式感知週遭的狀況,我並不清楚,不過至少我不會看到有雙眼睛,目不轉睛地死命盯著我瞧。

  所以當我從鐵槌頂端持續閃亮的光芒感受到視線時,我一直認為那是錯覺,既然凱瑟琳也感覺到了,那個精靈果然對我投射不少目光。

  裡面包含了什麼意義?

  警戒?示威?觀察?不屑?

  不,我並沒有從視線裡頭感到針扎般的刺痛,反而意外地溫和。

  愛慕……?更不可能……

  嗯?這樣說起來……

  「不是我在意那個精靈,是那個精靈在意我吧?」

  『妳總算講出一句勉強算是中聽的話。』

  親愛的凱瑟琳老師,麻煩不要用誘導的方式跟我說話,請用最明白最簡單的話語解釋清楚,因為我是個笨蛋學生。

  我抓起柵欄上的衣服,附著在衣服上的冰涼溼氣穿透肌膚。

  啪。

  腦內傳來一聲重響。

  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那是第六感的警訊。

  不可以。不可以。不要。不要。

  冰冷的金屬穿透水晶體,軟綿綿但是有彈性,攪一攪可能會像樹液一樣黏稠,後方的大腦比豆腐還要綿密,含在嘴裡──

  舔舐。死亡。鐵鏽。瘋狂。

  電。灼熱的電。滿溢顱腔的燒灼。啪滋啪滋。噗嚕噗嚕。消失的眼球。重新構成。視覺重現。

  凝結的心臟。染血的劍身。插入牆壁的劍鋒。乾涸的血液。

  停止。停止。停止。停止。

  斷線。

  ────────…………

  「……?!」

  我的手掌放在柵欄上,衣服被手指揉成一團。

  『怎麼了?』

  「不,沒……」

  沒事是騙人的。

  有事。

  很大條的事情。

  更正,非常非常大條的事情。

  我立刻鬆開腰間的項鍊,扔在草地上,無視凱瑟琳的抗議,將裙襬拉到頭頂上。

  竹竿身材就是有這個好處,脫衣服特別快。

  換上晾乾的衣服,懶得花時間扣上項鍊,我一把抓起凱瑟琳和隨身背包,埋頭就跑。

  凱瑟琳似乎大聲嚷些什麼,但是被風的聲音蓋過去了。

  看到倫達地下城的入口時,我用食指和大拇指繞成圓圈,放入口中。

  嗶──

  騰空跳入倫達地下城大廳的瞬間,黑色的影子越過我的肩膀,俯衝直下。

  我三步併作兩步,噠噠噠地一躍而下,當我意識到該剎車時,已經撞上女神像──

  天旋地轉眼冒金星視覺一片黑暗我要升天啦……

  可惡,怎麼每次都撞到女神像,茉麗安是跟我有仇嗎?

  『白痴。』

  還要被凱瑟琳嘲笑。

  從女神像的凹陷處拔出臉……哦,不是我撞凹的,那地方本來就是陷下去的,只是我的臉正好卡在那裡……掙扎了一番,有一雙手搭上我肩膀,用力把我往後拉,我才順利脫離困境。

  轉頭一看,是瞇瞇眼神父詹姆士。

  「妳……妳還好嗎?」

  而且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沒事啦,沒事,我的臉比鋼鐵還要硬。」

  『鋼鐵臉,豆腐腦~』

  請不要用半用說半唱的方式揶揄我。

  詹姆士神父用瞇瞇眼……應該說是擔心的眼神,端詳我的臉好一陣子,覺得沒事才鬆了一口氣。過沒多久又皺起跟眼睛一樣細的眉毛,兩隻手搭在我肩上,似乎是想擺出嚴肅的神情,結果太不適合他,反而變得很滑稽。我差點笑出來,但還是忍住了。

  詹姆士神父努力地表達事態的嚴重。

  「您是冒險者嗎?現在不可以下去倫達地下城。如您所見,女神像裂開了,守護之力逐漸減退當中,已經有人下去處理了,在女神像修復完畢之前,請您暫時待在地面──」

  「那可不行,倫達的最後一個房間,連賽維爾地下城一起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打斷詹姆士的話。

  『咦?』

  凱瑟琳的驚訝來得比詹姆士還要快。

  『妳說什麼?!』

  「就在剛才,有人利用倫達地下城所有的弗魔族當祭品,使用高等法術,在某個地方製造斷層,移到別的空間去了。」

  詹姆士一聽,整個人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有沒有聽懂。

  『那個女孩子呢?說要跟你一起來倫達地下城的女孩子呢?喂!神父!』

  凱瑟琳暴躁的大喊,卻未能讓詹姆士從失神中反應過來。

  「呿!」

  緊急事態還發楞,神父真是靠不住。

  我用手心貼緊祭壇。

  「有三個冒險者在裡面……其中兩個空間完整,另一個在最大的房間斷掉了……嘖,我感覺到那個小女孩的氣息了,真是下下籤!喂,神父,該醒了!」

  我作勢賞詹姆士一個耳光,實則用打蚊子的力道拍在他臉頰上。隔了幾秒鐘,詹姆士終於回神。

  「您、您說的話是真的嗎?是怎麼知道的?」

  事到如今才問這個,反應會不會太慢了點?

  「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而且我騙你幹嘛?有什麼好處嗎?用你不比我殘廢的腦袋好好想想!聽好,現在可是人命關天,一分一秒都不能等!我去阻止那個女孩繼續前進,你去連絡警備隊的隊長艾德翰,他應該有辦法。為了以防萬一,要是我沒追上那女孩,必須進入斷層空間時……」

  我指了指女神像頭上,拍動漆黑翅膀的烏鴉。

  「我會讓我們家勺夜通知你,屆時你得幫我寫一封信,綁在勺夜腳上,牠會知道該送去給誰。」

  隨後我交代詹姆士信的內容。

  詹姆士點頭如搗蒜,踩著生硬的步伐奔出大廳,看來他不常跑步。

  「好了……」

  我拿出火焰魔杖。

  深呼吸,吐氣。

  保持平靜。

  「吶,凱瑟琳。」

  『……什麼事?』

  我記得她剛剛好像慌張了一下。

  「妳認識那個小女孩對不對?」

  『……妳敏銳的地方真令人討厭。』

  嘿,凱瑟琳害羞了。

  真教人忍不住偷笑。

  『不准笑。』

  我還沒笑……

  不過,笑一下也好。

  錯過這個機會,等一下可能就笑不出來了。

  「凱瑟琳。」

  『嗯?』

  跟了我一年,最暸解我,甚至比我自己還要更瞭解我的武器精靈。

  「到時候要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話──」

  『我會阻止妳的。』

  凱瑟琳斬釘截鐵地說。

  『絕不會手下留情。』

 

  時間回到當下。

 

  真是的。

  無聊到極點。

  石頭碎片與鞋跟底部摩擦,發出難聽的噪音。

  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勝負的遊戲,真是無趣到令人想笑。

  這種偽造的巨魔像,跟凱歐島的真貨完全不能相比。

  不過是組合積木罷了。

  用一堆路邊隨處可見的石頭,和一顆控制核結合起來的破銅爛鐵,實在稱不上傑作。

  看得很清楚吶。

  本小姐沒了眼球的右眼,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埋在巨魔像左邊手臂裡的控制核。

  居然把控制核放入脆弱的小石頭中,那不是一擊就碎了嗎?真搞不懂製作者的腦袋想什麼。

  也罷,想什麼不重要。

  摔爛積木的舉手之勞,跟戰鬥的快感是無法相比擬的。

  不像樣的程度,沒辦法滿足本小姐。

  手指鑽入岩石裂縫中,夾出表面破裂的紅色石頭。這就是品質低劣的控制核。

  用力握緊。

  仰頭。

  看啊,你再看啊。

  繼續待在空間外頭看啊,連親自上陣都不敢的膽小鬼。

  別以為本小姐看不見,那黑色長袍下,卑劣又醜陋的面具,可是逃不過本小姐的眼睛!

  製造莫名奇妙空間斷層,害本小姐悠閒夜晚泡湯的混帳。

  「──闇黑巫師。」

  我正看著你呢!

  闇黑巫師終於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的身體明顯地退卻一步。

  「滾下來。」

  為了讓闇黑巫師確實地明白,本小姐抬起手臂,伸出修長的食指。

  「給本小姐滾下來!」

  闇黑巫師一動也不動。

  看來他似乎認為只要待在空間之外,本小姐就拿他沒辦法。

  真想剝掉他的面具,看看這個沒膽的傢伙有沒有臉。

  打破空間,然後跳上去抓住闇黑巫師,對本小姐而言是輕而易舉,但是……

  我轉過頭。

  那兩個礙事的小鬼頭,掉入空間以外的「非空間」,恐怕不知道怎麼回來。

  乾脆不要理他們?

  唉,麻煩透頂,本小姐的理性剩下百分之三十而已,根本沒有多餘的耐性保護那兩隻小兔崽子。明知是個陷阱,偏要往陷阱裡跳,沒看過這麼笨的人。帶這麼笨的人跳入「非空間」,在感官知覺全部封閉,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毫無作用的地方,語言和碰觸都不能傳遞訊息,他們有辦法安然離開嗎?不可能,一定不用多久就精神崩潰。

  有必要管他人死活嗎?

  「嘖!」

  捏碎手中的控制核。

  煩躁,真是煩燥。

  後腦一直嗡嗡作響,好多雜七雜八的聲音竄來竄去,彷彿有無數隻灰鼠把我的腦袋當作田裡的馬鈴薯啃食,搞得我不得安寧。

  又來了──又開始了──不停的不停的──不停的不停的──不停的催促──

  去找──去尋找──找到它──找到妳的──快一點找到──絕對要找到──

  所在地──所在之處──妳知道──地下城──第二層──她正守護著──

  可惡!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捂住耳朵無法隔絕!用力壓住也無法阻斷!越是蓋住耳朵,聲音就越來越混雜,越來越大聲……!

  漩渦山丘──雨──白狼──淋溼──杜加德走廊──社區──精靈──

  沙漠──草原──遺跡──磨菇蜘蛛──火球──森林──白色的──

  禁忌式──魔法──祭壇──熊──銀色雪原──劍──滿地的鮮血──

  櫻──莉──斯──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把耳朵挖掉吧!

  把耳朵挖掉吧!

  把耳朵挖掉吧!

  不要再折磨我了!

  我不想再聽到任何聲音!

  現在,馬上,動手……!

 

  『妳‧給‧我‧差不多一點!!』

 

  咚。

  堪稱平靜安詳沉穩……簡短響亮的最後一聲結束時,腦內所有的雜音也跟著終結了。

  混亂的意識逐漸恢復清晰。

  神經傳導功能回復正常。

  「……啊嗚!」

  後腦杓痛到不行!

  比晴朗的午後躺在樹下享受暖風吹拂的時候偏偏樹連根拔起樹幹整個倒下砸到頭的不幸還要痛!

  長髮覆蓋下,能夠不偏不倚打中頸部上方、頭蓋骨下方的凹槽,如此準確地命中紅心,想必就是那一招了。

  ──「超強轟天雷鐵板打灰鼠」,是也。

  弓精靈天生極佳的眼力會讓這招的等級直線上升。

  『妳醒了嗎?』

  具現化的凱瑟琳一手叉著腰,用垂下的眼簾,傲慢地俯視著我。

  俯視著兩手按住後腦杓,痛到蜷曲成一團的我。

  「醒了……」

  『那就好。』

  「妳太粗暴了吧?叫人起床也不該敲腦袋……咦?這裡是哪裡?」

  『唉呀?我敲得太用力了?那就再來一次──』

  一秒鐘快速記憶訓練,中間過程略。

  「等等等等……我想起來了!」

  凱瑟琳高舉的鐵鎚在揮下的途中停止。

  妳是真的打算再來一次啊?!

  而且還是用小女孩手中那根貨真價實的鐵鎚!

  「我們跟著小女孩進入斷層空間……然後看到一堆黑梨鼠和紅色巨魔像……然後……然後……欸?」

  怪了,我的記憶只到這裡。之後發生什麼事,完全沒有印象。

  我抬起頭來,發現七零八落的礫石散亂在腳邊,中間還夾雜黑色的團塊;視線再抬高一點,房間角落的牆壁像是被巨大鐵鎚砸到似的,凹了一個足足有巨魔像兩倍大的洞。

  這個洞是怎麼造成的?太驚人了。

  「凱瑟琳,那個洞……啊噗!」

  我怎麼又挨了一記鐵槌?哪裡說錯話?

  『不要在意那個洞。妳往上看,天花板有什麼東西嗎?』

  凱瑟琳用鐵鎚的尖端指著上方。

  我依照凱瑟琳的指示伸長脖子。

  「有……吊燈。」

  第三度吃鐵槌。

  我連思考哪裡讓凱瑟琳不滿意的腦細胞都死光了。

  『沒路用。』

  這句好像是……地方方言?她什麼時候學會比我還多的語言……

  凱瑟琳大大地嘆一口氣。

  『算啦,既然妳失去作用,看來暫時沒辦法脫離這個房間。黑梨鼠和巨魔像都被殲滅了,短時間之內應該不會有新的威脅。』

  「?」

  失去作用?

  『總之依照我的感覺,這個房間沒有對外通路,也就是說,入口是單行道,只能進不能出。估計倫達地下城的弗魔族全部被轉移到這個房間來,當成餵給紅色巨魔像的「糧食」了吧?因為沒辦法逃出去,所以能吃的全都吃了,黑梨鼠是活體,不能消化成巨魔像的一部分,才會被留下來。看來那個不知名的始作俑者,有一瞬間轉移地下城所有弗魔族的本事呢!』

  感謝妳的分析,我完全聽不懂。

  如果我這麼說,肯定要吃第四次榔頭。

  我很想問黑梨鼠和巨魔像是誰打敗的,但現在好像不是問無聊小事的時候,要是繼續待在這個沒有出口的房間,我就來不及找蓋維吃宵夜了!

  「事態變得很嚴重啊!」

  『妳能了解真是太好了。』

  當然,宵夜可是我半夜能不能安眠的關鍵吶!

  「能不能挖個洞出去?」

  『我收回剛才那句話!』

  嗚,宵夜再見了~

  想到蓋維一個人在外面大啖雞翅膀和啤酒的畫面,我的心就癢。

  唔?不對,還有一個人「在外面」。

  正確來說,是一隻烏鴉。

  我和凱瑟琳一路狂奔到倫達地下城最後一個房間,發現小女孩已經進入斷層空間,就命令勺夜去通知詹姆士,之前也拜託過詹姆士寫信,再三交代信的內容,詹姆士應該不至於糊裡糊塗到忘記。假如詹姆士有正確地書寫我交代的內容,勺夜大概不用三小時就能把信送到對方手中,對方趕來也不會太久吧?

  眼下能做的事就是等待。

  還有祈禱,期望一切計畫順利。

  「總有辦法的。」

  『妳還真樂觀。』

  「勺夜很聰明的,送信從來沒有失誤。」

  『那也要詹姆士沒把牠抓去烤小鳥。』

  什麼?!

  「烏鴉可以吃?!」

  我從來不知道!

  『……我懶得吐槽了。』

  凱瑟琳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後把鐵鎚丟給我,解除具現化,回到小女孩手中的石頭裡。

  這時我才注意到坐在房間斜對角的小女孩,正以「看到全世界最不可思議的珍禽異獸」的微妙表情看向我這邊……焦點好像在我臉上。

  啊,難道……

  「妳餓了嗎?」

  我小跑步到她面前,蹲下來與她視線同高。

  凱瑟琳嘀咕著說這是什麼邏輯。

  她像座活雕像一樣愣在那邊,還沒做出反應之前,肚子就先給我答案。

  咕嚕嚕──

  「噗。」

  她馬上壓住肚子,臉頰染上一片紅暈。

  我從隨身背包拿出麵包。

  「吃吧。」

  背包裡僅剩的一塊麵包,是杜巴頓餐廳的大嬸送給我的特製品,據說放上半年也不會壞……該不會摻了一堆防腐劑?或許是大嬸的玩笑話……

  盯著我懸在半空中的手好一段時間,小女孩才戰戰兢兢地伸出雙手,接下麵包。

  咬了一口。

  「好吃……」

  她露出稚嫩的微笑。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回應,心裡卻越來越忐忑不安。

  要是這塊麵包有問題……

  這裡沒有廁所,怎麼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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