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奇Mabinogi
英雄們的敘事詩
Alecto
註:本故事是根據網路遊戲「瑪奇Mabinogi」撰寫出來的同人小說,故事中的一切,與遊戲中任何實際的玩家、公會、事件沒有關係。
打雷了。
朦朧之中感覺到震耳欲聾的聲響,迴盪在遙遠的天際。
磅礡的雨勢落到地面上,幾乎要把聽覺淹沒。一片嘈雜聲中,腓力特慢慢張開眼睛。
落雷的閃光,透過窗戶射入室內,映出整個房屋內部的面貌。遲來的轟然巨響,從山米爾社區蔓延到整個山米爾平原,迴盪在奧斯納山谷的斷崖之間。照這樣的雨勢看來,杜巴頓北方的杜加德走廊,可能也是一片雨霧瀰漫的景象吧!
強勁的風吹得窗戶啪啪作響,鑽過縫隙的風也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高音,想必不少小孩子遇上這種狀況,一定是把頭埋進被子裡,拼命催促自己趕快進入夢鄉,好讓這些令人不安的聲音絕於耳後。不過腓力特只是扭動一下身子,從棉被裡伸出一隻手,穿越凜冽的空氣,把窗戶上的鎖扣起來。
手藏回溫暖的被窩裡後,腓力特翻身側躺,調整一下枕頭的位置,閉上眼睛打算無視外頭淅瀝嘩啦的狂風暴雨……
結果睡不著。
睡不著就是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無濟於事,只會更加無聊而已。腓力特嘆一口氣,抓了床邊的棉襖外套,打算熱一杯牛奶來喝。
來到房間角落堆放木柴的地方──
「?」
腓力特頓了一下。
剛才好像有什麼奇妙的波動,從背後襲來。
是錯覺嗎?
隨便抓幾根木柴,來到火爐前,當腓力特正要把木柴扔進火堆裡時,那股奇妙的感覺又出現了。
「──!」
一瞬間,好像有千萬支針落在身上。
一眨眼,刺痛又消失殆盡。
腓力特站起身來,望向窗外。直覺上,那股波動是從山米爾平原那邊散發過來的,可能是擴散的關係,波動相當微弱。
像這樣微小的波動,除了高等的魔法師之外,一般人無法感受到。然而腓力特天天都會接觸到細微的波動,所以她能夠感知到空氣中不尋常的起伏;畢竟她的露天商店裡,每天都擺滿了各型各色、經過魔法浸滲的套裝,常常處於微弱的魔法波動之下,使得腓力特比平常人更敏感。
腓力特回過頭去,望向窗戶外頭。強勁的雨勢刷過屋簷,形成一道整齊的瀑布,遠處的景象變得有如未完成的畫,朦朧的色塊互相交錯在一起。
有人在施放高等魔法嗎?
從山米爾社區望去,即使是晴朗的白天,也沒辦法將整個山米爾平原盡收眼簾,何況是現在這種厚重烏雲壓頂的夜晚。不,正因為是大雨淋漓的夜晚,很難相信會有人寧願做落湯雞,也要在大半夜的時候練習魔法。
去看看嗎?
腓力特內心萌生了外出的想法。
既然感到在意,喝了熱牛奶再回到床上,大概也沒辦法安然進入夢鄉吧?
嘆了一口氣,腓力特將手中的木柴放下,抓了衣架上的迪魯特雨袍,旋開大門的握把。
雨勢相當驚人。
腓力特嬌小的身軀,彷彿被蘋果壓住的蟲,在狂風暴雨之中扭動著。
雨袍的帽子數度被吹落,整齊的長髮被雨水打溼,亂糟糟地黏在臉上,皮膚感覺快凍僵了。腓力特死命抓緊帽子,一路從山米爾社區,踏著闌珊的步伐,往三叉路的方向走去。
不利於行的窘境,淹沒了腓力特各方面的知覺,但是本來斷斷續續又微弱的波動,卻愈來愈強烈,逐漸連成一個「完整的波」──不是感覺的波動,而是明顯到可以用肉眼目視的「漣漪」。
以貝卡地下城為中心,未知的波動向四面八方擴散,改變了雨水落下的方向,形成一個由小而大的圓。掃過平原的風,與夾著雨水的波動摩擦,在泥濘的草地上,劃出一道道越形深刻的痕跡,彷彿是伊利亞大陸的平原龍正在發怒,不可遏止地蹂躪土地一般。
腓力特一邊看著這不可思議的景象,一邊往平時作生意的三叉路一帶走去。當眼熟的大樹映入眼簾,再努力踏個數百步就可以到達三叉路時,腓力特的視線中,出現了兩個奇妙的身影。
一個金髮、穿著一身黑的高大男子,和一個橘髮、穿著一身白的小女孩,兩人手牽著手,站在三叉路中央,專注地眺望遠處的貝卡地下城。
腓力特之所以能清楚地看見他們服裝的顏色,是因為男子背著一把精靈寄宿的大劍,閃耀著刺眼的金色光芒;而女孩未被握住的手,緊緊抱住一把綠柄的鐵鎚,鐵鎚似乎也有精靈寄宿,然而和大劍的光芒比起來,鐵鎚頂端的光芒,黯淡的快要熄滅。
腓力特逐步靠近兩人的背後,兩人完全沒有察覺。不,與其說是沒有察覺,不如說是根本沒有理會周圍任何事物的打算。只是一味地牽著手,望著遠方的地下城。
波動愈來愈明顯,愈來愈頻繁,變動的速度也愈趨快速,甚至空氣也可以感受到震盪。當波動達到連續發出、不間斷的程度時,突然一口氣暴增,發出高亢的聲音!
「!!」
腓力特反射性地捂住耳朵──卻發現迸裂的不是尖銳刺耳的聲響,而是令人不可置信、前所未見、任何千古流芳的吟遊詩人都無法比擬……如同女神的歌聲,極盡優美的樂音,在周圍的空間流動著。
那不是任何一首歌的旋律,也沒有構成旋律的節奏,就只是非常非常單純的聲音而已。
然而,那聲音太過於美麗,美麗的讓人止不住顫抖,美麗的讓人不禁流下眼淚,美麗的讓人不由得想拋棄生命,永恆追隨這美麗的聲音而去。
可惜,越是美麗的花朵,綻放的時間越短。
美麗的聲音只維持了數十秒,便連同波動,一同消失在時空中。
回到冰冷雨水和凜冽寒風交錯的原狀。
「……」
震撼還在腦海中迴響,腓力特沒辦法使出力氣,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呆立在原野上,忘卻週遭的風雨,感覺連同消失的美聲、消失的波動,收束為一條絲線,往無遠弗屆的天空飛去──
直到腓力特發覺,她的知覺被即將消逝的波動,帶往天際之時,有如出竅靈魂回歸肉體的實感,腓力特清醒了。被雨水浸溼的全身,籠罩在徹骨的寒氣中。
「咿……」
凍僵的喉嚨,最終僅能發出短暫的單音,腓力特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緊緊的,緊緊的……
好冷,好冷,除了好冷之外,好像還有什麼……無法捨棄的……
在她的眼前,兩隻緊緊連繫的手,安靜地分開了。
「永別了,姊姊……」
「重新給予我生命意義的吾妹……謝謝妳……」
女孩輕輕揮手,男子則是低下頭,兩人像是懷抱著感激的心情,對著貝卡地下城道別。
不,應該是貝卡地下城裡的某個人吧?
看著女孩和男子的行動,腓力特似乎能夠理解。
女孩向左轉,頭也不回的,邁開了腳步。
男子目送女孩遠去,一直到女孩的背影沒入地平線,才踏上通往萊爾特丘陵的道路……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留下獨自悵然佇立在雨中的腓力特。
她鬆開抱住手臂的雙手,向前方伸出右手。
「咦?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正打算取房間角落的木材,為爐火添加柴薪,熱一杯牛奶來喝的,沒想到卻抓了個空。
呈現在腓力特眼前的,是積滯好幾個水漥,快要變成水池的泥土地。
看著路旁被風吹得傾斜的路標,分別指向艾明馬夏和萊爾特丘陵,腓力特頓時理解自己現在所在的位置。
山米爾平原三叉路。
莫非,夢遊到這裡來了嗎?
她將剛才抓了個空的右手,舉到與視線同高,用冰冷的手指,往眼睛下方的臉頰一抹。
溼溼的……
這是眼淚呢?還是雨水呢?
「總覺得,好像做了一個很悲傷的夢。」
腓力特抬起頭,對著烏雲散去、初露曙光的天邊,那一片淡黃色的光芒,細聲地說著。
◆
──夢。
我又夢見那個身影。
印象最深的,是黯淡的翡翠般,暗綠色的瞳孔。
她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就用那優美又高貴的綠色瞳孔,刺穿我的視線。
宛如含水的瑪瑙。
──比過去我所看過任何一個光輝閃耀的寶石還要美麗。
當時的我,真的是這麼認為。
然而,美麗的只有左眼。
她的右眼,早已被凝結的血塊覆蓋,形成一片黑色的區塊,就像把褐色的土往右半邊的臉頰抹去一般,眼睛的蹤影徹底消失;除此之外,從額頭到小腿,任何暴露在外的肌膚,無一吋沒有傷痕,全身遍佈一縷一縷的紅色細線。
話雖如此,全都是些皮肉傷,沒有致命的傷口。難怪她放任這些傷痕自然結疤,沒有用繃帶包紮起來。
『……?』
當她一腳踏入廢棄的房間,視線掃過我身上時,原本冰冷冷像凍結一般的臉,突然之間露出疑惑的表情。
而我也沒想到會和人相遇,一時之間就這麼呆住了。
我們的視線,在短暫的時間裡,彼此交會。
『…魯……艾利?』
她用以女性而言稍嫌低沉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叫出我的名字,好似在確認一般。
她是誰?
我搜尋腦中的記憶,但是沒有這個人。
『你是……魯艾利吧?』
她又確認似地喊了一次我的名字。然後,竟然笑了出來。
不,應該說我覺得她在笑吧?
僅存的左眼微微瞇起來,左邊的嘴角也略為上揚。因為她右半邊的臉頰已經可以算是毀容了,缺了一半的臉所呈現出來的表情,怎麼看都有點不對勁。
『紅色的頭髮,又高又壯,看上去很像很豪邁,卻常常露出傻呼呼的表情……真的耶,跟特拉克說的一樣。』
她剛剛說特拉克?!
『儘管總是一付傻不隆咚的樣子,意外地是個性情中人,內心想的全部都會寫在臉上,脾氣永遠隱瞞不住。嗯,看來娜歐對你也很瞭解。』
她一邊用極小的聲音嘀咕著,一邊發出嘻嘻的笑聲。
娜歐……是指瑪麗嗎?
這個陌生的女孩,口中吐出兩個令我極為懷念的名字。
她是我和特拉克、瑪麗在旅行的過程中,認識的女孩子嗎?在我的印象中,並沒有認識像她一樣,擁有綠色瞳孔的女孩。而且「那個事件」之後,已經過了非常漫長的一段歲月,我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大約才十四、五歲,若我真的見過她,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情?當時她的年紀多大?
無論我如何回想,除了瑪麗以外,我不曾跟其他小女孩打過交道。
『嗯嗯,我嚇到你了嗎?安心吧,我們並不認識,這是第一次見面。你的事情,我是從特拉克那邊聽來的,你不需要太訝異。』
特拉克還活著?
不,不可能,特拉克和瑪麗,那個時候在我眼前被……
『不相信嗎?也對,畢竟我們是初次見面,你就當我沒說過吧。』
她輕輕嘆口氣,然後順手一揮,一把殘破不堪的十字弩,落在離她腳邊不遠的地面。
我愣了一下。
接著她提起腰間的箭筒,晃了晃那空空如也的皮製套子,一併丟在地上。
隨後更有不計其數的東西堆疊在箭筒上。
一個被削去一角、失去防衛能力,表面充滿刮痕的大盾;劍身表面沾滿黑色黏稠液體的古羅馬短劍,那個液體大概是弗魔族被砍殺時,身體流出來的液體;兩把斷了刀刃的闊劍,斷裂面呈現乾淨俐落的直線;一堆圓筒狀的藥水瓶,其中有不少瓶子帶有裂痕,有一些早就化成玻璃碎片;數捆尚未使用的繃帶……
最後從她手中落下的,是側面開了一個大洞的隨身背包。布製的背包落在小山一般高的堆積物上時,幾顆硬幣從開口笑的夾縫裡掉了出來,在地面上彈跳幾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真令人驚訝,如此嬌小的身軀,在沉重的鎧甲之外,竟然還有力氣背負這麼多的東西。
『呼,這樣子輕鬆多了。』
她轉動僵硬的頸部,彷彿沒什麼戒心。我順便看了一下,她頭頂大概只到我胸部,個子算起來不算高,雙手雙腳細的有如竹竿,浮出的肌肉曲線卻相當優美,可以推測出她曾經受過嚴苛的鍛鍊;而且她身上穿的是上下一式的重甲,也就是上下分開的兩件式鐵甲,只保護防禦較弱的重點部位,減低重量、提高靈活度。照她保護的部位:心臟、腹部、雙肩,以及剛才丟在地上的武器看來,她使用的武器應該是劍和盾,屬於防禦力較高的戰士類型。
不對,現在不是分析她的時候。
剛才摩根特下了指令,要闇黑騎士在巫毒女妖居住的房間裡集合,明明已經設下了結界,連無關的弗魔族都排除在外,怎麼會有人類闖進來?
『我是來找你的,魯艾利。』
她定定地看著我說。那雙充滿靜謐之感的眼睛,我好像曾經在哪裡看過。
『殺了我。』
我倒抽一口氣。
她的口氣異常平靜,不帶有一絲猶豫。儘管我對她的發言感到一頭霧水,但是她那帶有威脅性質的自虐話語,讓我感到背脊陣陣發涼。
莫名奇妙,的確是莫名奇妙!在佈下結界的貝卡地下城裡,忽然冒出一個人類的女孩子,在我面前灑了一地的東西,然後又開口叫我殺了她。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在作夢。
『你不肯嗎?』
她戲謔地笑。
『你果然是人類,魯艾利。』
她肯定般的點點頭,然後從背後抽出一把閃耀著金色光芒的覆皮長弓。
精靈武器。
藉由支付特定的代價,透過身處在愛爾琳的媒介,將精靈從另一個世界召喚過來,使其寄宿在屬性對應的武器上──特拉克曾經解釋過精靈武器,可惜我聽得一頭霧水。
唯一理解的是,精靈附在武器中,並稱呼立下契約者為主人。只要主人定期給予「食物」,好好善待武器,隨著相處的時間增加,精靈會越來越了解主人,越來越信任主人,這種信任度的加深,會讓精靈武器和契約者在戰鬥的過程中,提高同調的程度,發揮出普通武器無法達到的攻擊力。當精靈武器被培養到能與主人同調接近一致時,就會發出卵黃色的光芒,凝聚於武器中最堅實的一點,那便是該武器最強韌的一個地方。
她手中的精靈武器,是一把黑色的覆皮長弓。
曲線優美的手指,勾住弓身最中間的弓柄處,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濃縮在弓腹的光點跟隨晃動,於空氣中描繪出一條條彎彎曲曲的金線,那是光線快速移動造成的視覺殘留,卻讓我聯想到很久以前在提爾克納時,瑪麗和特拉克曾經圍繞在我身邊,對著衝上天的鞭炮殘留下來的光,又叫又跳的情景。
像是在確認彈性是否還存在,她用食指輕撥幾下弓弦,發出「啵─…」的振動。
準備要跟我打一場嗎?
雖然不知道這個詭異的闖入者,心懷什麼目的,畢竟她穿過了摩根特設立的結界,由此可知絕對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她已經亮出身上最強的武器,表明戰鬥的打算,即便我現在忽視她,直接轉身離開,她也不會放過我的吧?
看來是非打不可了。
見到我從鞘中拔出雙手劍,她露出滿意的笑容。
『所謂的人類……就是世界上最傲慢的生物。這是我從某人那邊聽來的,黑暗領主說,闇黑騎士不像人類,不會拿名義滿足自己的私慾,而是用創造主給予的智慧,鍛鍊自己的意志,抵抗人類的傲慢和霸道,這就是闇黑騎士被賦予力量,所在的意義。』
如同年邁的老師向學生闡述歷史深遠的意義般,少女低沉的嗓音,從沾著血的嘴唇緩緩流瀉出來。
『的確,人類非常的傲慢,非常的霸道。自以為是萬物中最高等的生物,隨便賦予別種生物次等的地位,更糟糕的是,這種自以為是的心態,讓人類手中握有的武器,成為決定別種生物生死的凶器。』
她一邊說著和眼前狀況毫無關聯的話語,一邊拉開自腰間垂落、遮蓋雙腿兩側的皮料。
真令人意外……剛才明明已經把身上大部分的東西都丟掉了,除了僅存的精靈武器外,竟然還有兩個裝滿木箭的箭筒,分別繫在左邊和右邊的大腿上。
『這份傲慢之心,讓人類忘記了神和自然給予的恩惠,反而想用恩惠帶來的力量,掌握愛爾琳的一切。憐憫、同情、正義、愛,很多理由可以拿來當作滿足私心的藉口,其實人類真正想要的,就是獲得更大的力量,掌控更多的事物,所以想盡各種方法,開闢通往可以獲得更強力量的空間,卻招來弗魔族的反抗。沒錯,這個與其它世界往來的空間,就是地下城。』
她解開箭筒上的皮帶,取下箭筒,一個扣在腰間,另一個背在脊上。
『傲慢的人類,以及抵抗人類傲慢的闇黑騎士……這是世界自然的平衡,也可以說是世界與世界之間的平衡。既然人類想要更多的力量,闇黑騎士就來跟人類爭奪力量,不,就現況來說,闇黑騎士佔有更多的優勢,因為人類懼怕著錫古。』
掐住箭矢末端,她以靈活的動作拉出木箭,搭上矢摺,擺出拉弓的標準姿勢。
回應她的動作,我也將雙手劍垂直於胸前,劍尖直朝老舊的天花板。
『不覺得和我們現在的情況很像嗎?身為人類的我,和身為闇黑騎士的你,在愛爾琳堪稱最危險的貝卡地下城對峙著……我想要維護人類的傲慢,而你想要徹底打破它。』
她舉起手中的弓,銳利的箭矢直直指向我,弓弦開始拉扯成弧形。
『不過,魯艾利……』
像是宣告戰鬥即將開始,給敵人下最後通牒般,她將弓弦拉到緊繃,拋出最後的問題。
『你曾經是人類,現在也還是人類,雖然你選擇了闇黑騎士這條路,然而……你拋棄人類的身份了嗎?拋棄身為人類的傲慢了嗎!』
她用力一喝,放掉了拉緊弓弦的手指。
戰鬥,開始了。
最初的一箭,充滿了濃厚的試探意味。
沒有任何心機,只是很單純地朝我的心臟筆直飛來。我微微側過身子,下一瞬間,箭矢毫不留情地刺入我身後堅硬的牆壁中。
她迅速地拔出第二箭,再度拉弓。
在她放開弓弦的前一刻,我已經往左方跳開,箭矢理所當然撲了個空,刺進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隙。就在我打算往前衝,一口氣縮短和她的距離時,第三箭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鏗!
清脆的撞擊聲響起,箭矢被雙手劍彈開了。
我趕緊吸一口氣,驅散方才的驚嚇。看來我想要拉近距離的意圖被看穿了,她又射了第四箭、第五箭、第六箭,逼迫我後退,然後搭上第七箭,靜待我的動向。
也許我太小看她了。
回想起以前旅行的時候,以弓箭作為主要武器的瑪麗,常常跟我提起爺爺教她的弓法。瑪麗說,弓是遠距離武器,要讓箭順利射中目標的一點,是非常高難度的技術,所以在實戰中使用弓箭作為武器的人,必須要能屏除恐懼感,專注在一個點上,並且相信自己絕對能射中那個點。使用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後,弓就不再是遠距離武器,而是可以隨意控制距離的武器,同時,為了彌補能攜帶的箭數有限這個缺點,弓箭手通常還會使用別的武器,因此說弓箭手是萬能的戰士也不為過。
瑪麗一直跟我站在同一陣線上,我有跟弓箭手合作的經驗,卻沒跟弓箭手對戰過。眼前這位用弓箭挑戰我的少女,可能意外地難纏也說不定。
我一邊閃避她的箭,一邊試圖靠近她。感覺她還沒使出全力,筒子裡的箭卻一支支減少,我不知道她打什麼主意,眼看腰間的箭筒要空了,她還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第八十八支,第八十九支,第九十支。一個箭筒大約可以裝一百支箭,她手邊還可以發射一百一十支箭。
從第一箭到第九十箭,她都沒有移開過半步,反而是我一直在閃避。我懂了,她是想要消耗我的體力吧?
很可惜,光是這種程度的消耗,就跟小孩子玩跳格子遊戲一樣,根本就不覺得累。雖然慢慢跟她耗到兩百支箭都用光也可以,但是摩根特應該已經在巫毒女妖的房間等我了,還是早點過去會合,以免摩根特在那邊碎碎念。
小孩子的遊戲結束了!乖乖的回家上床睡覺吧!
我使出全部的腳力往前一踏,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來到她面前十步的距離,在她放出第九十一支箭的同時,騰空跳起,劍刃瞄準她的左肩到弓箭上弓臂──
──劍落下的一剎那,我看見她笑了。
『你把我當小孩子啊?』
得知耳邊溫熱的氣息是她在我臉頰旁邊說話的關係,已經是身體飛在半空中的時候。
發生了什麼事?
腦中一片空白。
──……
胸部傳來物體碎裂的悶響,一陣刺痛的電流貫穿全身。
等我發覺到是怎麼回事時,我的視覺陷入一片黑暗,全身失去知覺。
糟糕了。
我要更正我先前的想法,不是也許我太小看她,而是我真的太小看她了。
在我準備要打斷弓箭的瞬間,她居然往後蹲下,利用猛踏地板的反作用力,衝進我懷裡,一拳落在我胸前──高處落下的衝擊力,碰上她全力擊出的拳頭,恐怕斷了好幾根肋骨,也衝擊到肺部了吧?
嘴裡有血的味道。
如果此時她正拉開弓弦,瞄準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我,我大概逃不掉了。
然而傳進耳裡的,卻是少根筋的自言自語。
『嘖,好痛!骨頭都斷了!還說是什麼最厲害的招式,洛基該不會是唬我的吧?可惡,那傢伙一定是一身蠻力,就算用力打石頭也不會受傷……』
就在她不知咒罵誰的同時,麻痺的神經終於恢復功能,劇痛一下子擴散開來。我一面用手支住上半身,一面忍住胸口的疼痛,大口大口地吸氣。呼了幾口氣之後,視覺也逐漸脫離黑暗的籠罩,眼前由白茫茫的一片,慢慢化為模糊的影像。
當影像從模糊轉為清晰,我看見她把長弓夾在腋下,左手交疊在右手指頭上……
喀!
足以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從少女右手的皮膚底下傳出來。
『嗚……』
抿緊的嘴唇漏出細微的悶哼。
她把因為骨折而往不正常方向扭曲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扳回原位,包括手指上的兩個指節。
光看都覺得痛的事情,她竟然像是自虐狂似的,毫不在乎地扳弄手指。
事實上,過度的疼痛,讓她僅存的半張臉,被不斷湧出的淚水浸濕。
真是瘋狂。
要是能閃躲,閃過就好了,剛才不是也避開了我的斬擊嗎?為何故意要用脆弱的手,來跟我的身體硬碰硬呢?斷幾根肋骨,對我不會造成太大影響,但是弓箭手斷一根手指,就沒辦法拉弓了,何況她斷了三根手指……
為何要這麼拼命呢?
『時間不多了。』
她抹去臉頰上的眼淚,改成右手持弓,左手拉弦,再度對我發射箭矢。
我翻滾一圈,順勢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雙手劍,一邊打掉射過來的箭矢,一邊朝她砍去。
很明顯的,她不習慣用左手控弦,所有飛向我的箭矢,力道不到先前的一半,目標的準確度也大幅減低,好幾支箭擦過我身邊的空氣,完全失了方寸。
已經不行了嗎?
我逼近她身邊,轉防守為攻擊,利用雙手劍在長度和幅度的優勢,讓她完全沒機會搭箭射擊。
她一邊閃躲,一邊後退,眼看著背後就要碰到牆壁──
『凱瑟琳!』
她突然大喝一聲,伸出左手抓住我的劍,毫不遲疑地抓住可以削掉她整個手掌的利刃。
右手的長弓發出閃光,以劃開空氣的猛烈之勢襲來!
────!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身體自己先動了。
鬆開握住劍柄的右手,直覺性地往後跳,連接一個完美的後空翻。
落地的同時,靠著離心力一百八十度反轉,抓住鬆手的劍柄,瞄準她左邊的肩膀刺去──
當我的內心正想著:不行,會被她閃開,必須再補一劍橫斬──
劍尖毫不留情的穿過她的心臟。
不對,我瞄準的是肩膀,不是心臟!
為什麼?
為什麼她會抓住劍刃的左手,強制改變劍尖指向的方向?
為什麼不是把劍刃推開,而是貼近自己的胸前?
為什麼,會露出──笑容?
『最後一招,幹得漂亮。』
為什麼,要我殺了妳呢!
血液潤滑了鋒利的鋼鐵,刺穿她的胸膛,直直插入石壁裡。
將她牢牢地釘在牆上。
無力而下垂的左手,指縫間汨汨流出鮮紅色的液體,猶如無可遏止的雨勢,不斷滴落到地板上。
『時候到了……』
微彎的嘴角洩出虛弱的聲音,說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話語。
『埋沒的詩歌……被禁止詠唱的詩篇……「禁忌的魔法‧第八法」發動了。』
她舉起顫抖的左手,用力一甩,濕潤的血液濺在我臉上。
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滲入地面縫隙的鮮血,彷彿有自主意識一般,開始朝四周急速擴張。
血液化為一條一條的細線,好像成長中的藤蔓植物,持續往四面八方攀爬,連天花板也不放過。紅色細線佈滿視線可及之處,猶如一張沒有出口的網,將我和她困在裡面。
不,困在網子裡的是她。
我的手、袖子、長袍、鞋子全都被紅色細線纏繞,臉和頭髮或許也有。
仔細一看,原本靜止不動的細線,竟然緩緩蠕動著,慢慢地變成歪歪曲曲的圖案,一番扭動之後,最後居然變成一連串沒有間隔的文字。
這是什麼?!
『愛爾琳的魔法……建立在詩歌的詠唱上,但是,卻有一種魔法,是不需要詠唱的。』
不需要詠唱的魔法?
『沒錯,不需要詠唱的魔法,也就是不透過詠唱聚集魔力,改以支付代價,將魔法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魔法……超脫魔法自然的本質,不,應該說超脫生命的本質,捨棄肉體,將自己「化為魔法」,以不固定的形式存在……』
她咳了幾下,嘴角溢出血泡。
『不過,化為魔法之後,有可能會失去身為人的理性……我不會那麼做的……所以我在付出「第八法」的代價時,預先支付了「第六法」的代價……』
喘息越來越明顯,話語也變得斷斷續續。
用盡所有剩餘的力量。
吐出深藏在心底的話。
直到肺部沒有殘留空氣。
直到眼睛失去焦點。
直到把一切「思念」都遺留給我,停止呼吸的那一刻為止。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明白她所做所為的原因,明白要我殺她的理由了。
明白我們為何在貝卡地下城相遇,明白她為何把劍尖移到自己的胸前。
看見她那緊緊握住精靈武器的右手,即使斷氣也不肯放手的模樣……
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矛盾。
身為人類,同時也身為闇黑騎士的矛盾。
突然間,四周起了變化。
連成一條直線的紅色文字,像河水一樣滾滾流動,發出如同女神歌唱一般優美的聲音──
沒有旋律,單純的聲音。
非常非常美麗的聲音。
美麗的讓我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流動越來越快速的紅色文字,以看不清楚的速度,收束在她腳邊。
停了幾秒鐘,原本糾結成一團的紅色文字,突然爆裂開來,在地面上流利地竄出從未見過的魔法陣!
紅色的大圓包圍紅色的小圓,兩個圓反方向旋轉,圓與圓之間夾雜數以千計的文字,文字不停的更新,一旦末端的文字消失,起始端的文字就會迅速遞補……簡直跟靈感充沛的吟遊詩人,在紙上刻畫源源不絕的詩歌沒什麼兩樣。
『你……還是人類嗎?』
她明明沒有張開嘴巴。
明明已經不會動了。
明明我的耳朵早就被美麗的聲音掩蓋──
我還是聽到了她的質問。
我還是人類嗎?
站在化為泡沫的紅色魔法陣裡,美麗的聲音消逝的無影無蹤,周圍頓時恢復平靜。
恢復到我獨自漫步在貝卡地下城,她還沒有出現在我面前之前的平靜。
孤獨的寂靜。
──我睜開眼睛。
夢。
剛才的是夢。
也是真實的記憶。
我夢到過去的記憶。
一年前在貝卡地下城發生的事情。
現在,映照在我眼簾的,不是貝卡地下城的牆壁,而是特里歐納熟睡的神情。
在火堆暖洋洋的催眠下,特里歐納閉著雙眼,靠著牆壁,規律地呼吸著。
多麼幸福的畫面。
要睡覺的話,果然還是靠在牆壁上,或是躺在地上比較舒服。
即使沒有感覺──
手裡勾著失去光芒的覆皮長弓,懸在冰冷的劍上沉眠,一定不會有好夢。
◆
這是愛爾琳人人皆知的故事。
從前,曾經有三名勇者,為了尋找傳說中的永恆之地「堤爾納諾」,踏上了旅程。
在走訪世界各地的地下城之後,三名勇者最後消失在通往異世界的路上。
從此,就再也沒有人看過他們的身影。
有人說他們已經找到樂園堤爾諾納,在那裡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有人說他們沒有找到堤爾納諾,在旅行的途中遇難死亡了;也有人說三名勇者發現堤爾納諾根本就不存在,或是早就被毀滅了;有人相信勇者還沒找到堤爾納諾,仍在繼續尋找中。
不管真相是如何,這個沒有結局的故事,經過漫長的日子後,成為一個古老的傳說。
有些冒險者循著傳說,想要找到堤爾納諾,但最後總是沒有下落。
傳說依然是傳說。
直到某一天,女神茉麗安的意識,穿透未知的渾沌,來到「她」的夢境裡。
她就是後來的女神守護者,也是愛爾琳的守護者之一,人稱「冰之魔女」的冒險者蓮恩。
蓮恩接受了女神的請求,調查消失三勇士的傳說,找到了還存活於人間的一人。
在希德斯特雪原,德魯伊祭壇的特拉克。
從特拉克口中,蓮恩得知了事情的經過,以及他們最後看到的景象。
相信魯艾利和瑪麗還活著的特拉克,給予蓮恩指引,讓蓮恩踏上他們久遠以前的足跡,再一次找到堤爾納諾的入口。
在調查的過程中,蓮恩遇上了日後的好夥伴──「烈火戰士」洛基,以及不知名的「天才魔法師」,蓮恩管他叫「貝爾德魯伊」。
命運相繫的三人,重現三勇者的傳說,穿越愛爾琳最危險的區域,終於來到堤爾納諾的入口。
愛爾琳的平行世界,艾菲爾地下城的祭壇。
就在那裡,他們救出了被禁錮的女神茉麗安,卻也發現另一個更大的陰謀。
那就是錫古想要破壞世界的決心。
「冰之魔女」蓮恩。
「烈火戰士」洛基。
「天才魔法師」貝爾德魯伊。
「傳說中的三勇士」特拉克、魯艾利、瑪麗。
「掌管戰爭與復仇的女神」茉麗安。
「堤爾納諾」愛爾琳。
他們與世界的命運連結在一起,連結在渾沌的黑暗中。
現在,有三個人試圖伸手進入黑暗的渦輪,解開糾纏在一起的命運之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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